离惑和格里达两人的意识连接到了他们文明所建立的历史世界，其内部有类似人体器官的信号传输接口，因而能在这个虚拟世界中感受到与真实世界完全相同的反馈。

    这种连接是在他们同意进入的瞬间就建立完成的。

    完全漆黑的幕布上点缀着些许星光，这是离惑进入历史世界的第一个感受。可是他很快发现自己对这些光点没有距离感，好像非常近，近在眼前，他伸出手，却没摸到什么，又好像非常远，远的遥不可及，没有丝毫想要触碰的意愿。可能是没有参考系，离惑想了想，他把其中一个光点作为参照物，试图评估自己与另一个光点间的相对距离，可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在同一个时刻内只能注视一个点，而其它点会从视野内消失，他定了定神，确实能看到幕布上的群星，他菜发现自己是在一个极为独特的视角下观测宇宙。

    格里达：“你仔细看一个点试试。”

    离惑盯着刚刚的参照物，慢慢地，他发现自己与这个光点的距离被缓慢拉近，但不清楚是自己靠近光点还是它在靠近自己。很快，光点就到了眼前，但只是它在眼前的感觉，离惑仍无法触碰到它。

    “刚好，你进入银河系的光锥之内了。”格里达说道。

    “什么意思？”

    “保持专注。”

    光点进入了离惑的眼睛里：

    四维视角下的银河系映射在他的眼睛里，千亿颗恒星仿佛就在眼前，当漆黑的幕布被撤去后，那些作为点缀的星光变成了一颗巨大的火球和围绕它运动的八颗星星。

    “很熟悉的场景。”离惑说。

    “当然，这是我们的母文明。”

    “那些光点是怎么回事？”

    “我们模拟了高纬度的视角，光点是一个个的星系群，它们的间距以百亿光年为单位，因为距离的限制，你无法在同一时刻观察和影响光锥之外的事物，所以在同一时刻内你只能看到一个光点。”

    “维度是否存在不是还未验证吗，而且刚才的经过像一个游戏的开场白，没什么意义吧。”离惑质疑道。

    格里达：“每个第一次来这儿的人都这么说。”

    离惑：“只有长度而没有宽度的直线，只有宽度而没有高度的平面，这些东西只能在思想实验中存活，没有人真的观测到它们，更不要说其它维度了。”

    卡诺早已在历史世界等他们了，他说：“虽然我们来这儿的目的不是为了探究这个，但是，等你离开这里时一定会感到害怕。”

    那颗蔚蓝的星球就在他们三人的视角之内，离惑注意到，只要他盯着某个实物，那么两者间的距离就会开始缩短，用格里达的话来说，他进入了那个物体的事件光锥内，他很自然地看向那颗星球：

    双方处在一个很舒适的距离内，既能看清彼此的样貌和着装，也不会产生任何的肢体接触。在这个距离上，那抹苍茫的蔚蓝是她的长裙，点缀她的是一颗刚出窑的琉璃珠，闪着斑斓的色彩。

    两人的距离更近了。

    清新的翠绿是她的肩带，淳朴的棕黄是她的衬衣，高耸的山川是她曼妙的身姿，而两极的冰雪就是她脸庞前的白纱巾。

    他沉醉了。

    这也是他的故乡。

    “我回到母星了？”他这样问自己，他知道，它远在七百光年外，他不知道，他为何对它如此着迷。

    两人的距离更进一步。

    这时他可以很清晰地看清她光滑的皮肤了，这是南极冰雪的反光。

    她非常安静，微风拂过连一丝秀发都没有飘动。

    “这是怎么回事？”

    格里达回应道：“这是第四纪末期，文明还未诞生时的地球，因为我们还没有选择时间点，所以是静态的。”

    “想了解我们的母文明，了解他们的想法，必须从最开始说起。”

    卡诺调整着时间轴。

    黑暗纪元元年

    掌握火种是一个文明即将开启的征兆，火焰的光芒会驱散黑暗与危险，它的温度得以让生物饱腹，同样的，它很危险，对任何生物都如此。

    主要消耗能源：生物化学能。

    生活水平：饥饿状态占据一天超过百分之九十的时间

    黑夜是智人最害怕的时候，他们的夜间视力很差，而夜习动物又十分凶猛，所以他们必须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山洞里。

    这个智人今天运气很差，累了一天仅仅只捉到了一条鱼，这对他们三口之家来说完全不够，他把鱼分给了妻儿，只留下鱼骨头掺和一些苔藓下肚，今晚又将是挨饿的一晚。

    到半夜里，他翻来覆去饿的实在睡不着，朦胧中看到洞口一丝亮光越来越近，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警觉地立刻坐了起来，走到洞口，看到空中有一颗大火球正朝他的位置降落，他吓了一大跳，赶忙用树枝堵住洞口，缩回到洞里抱着头，身体战栗着。

    幸运的是，火球擦过这个山头落在了山腰处，一个爆闪，天都要亮了，紧接着是一声巨响，连大地都在震颤，撞击点周围的植被瞬间化为飞灰，撞击时产生的高温点燃了附近的森林。

    这个智人选的山洞很坚实，洞口只塌方了一点儿，落下的碎石块还未完全堵住通路，但他们一家被吓的不轻，妻儿上蹿下跳，尖叫着什么，好像在让他搬家，后者也忐忑不安，在洞口来回踱步。

    外面很亮，像太阳升起时那样，四周回响着动物们的哀嚎和蹄子奔跑时的哒哒声，他从洞口探出头，是前面的森林着火了，火势还在蔓延，很多动物都在往他的方向逃，他甚至看到了一只毛皮被烧焦的巨虎，怎么办？这是一种生存本能，他知道留在这里不是被烟熏死，就是被逃来的野兽咬死，根本不能犹豫，必须要出去。他和妻儿交流了几声后，便一起朝山下跑去，不时有着火的动物点燃附近的干树枝，火势蔓延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要快。

    路上躺着许多他平时想都不敢想的食物，他也是因为体力太差被赶到了部落的边缘，眼看着送到嘴边的食物，怎么办？这也是一种本能，他从未饱餐过一次，他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森林大火，还有一段距离，食物就在眼前，根本不会犹豫。他叫上妻儿一起分食，奇异的是，被大火炙烤的那部分皮肉额外鲜美，尝过一次后，他再吃那些夹生的肉居然有一丝反胃，可他不敢浪费，也许只有今晚能让他饱餐一顿了。

    他们一家吃的太入迷，全然不知那只毛皮烧焦的巨虎已经卧在背后的土坡上，伺机而动。他又吃了一块生肉，强烈的呕吐感让他难以忍受，可他不敢浪费，只能找找附近有什么嫩草垫一下肚子。因为四周太亮了，他这一环视，立刻看到了卧在土坡上的巨虎，石矛他用不好，只能抓鱼，他斗不过巨虎所以只能逃跑，甚至忘掉了妻儿，而她们仍在动物烧焦的尸体旁大快朵颐，毕竟这是她们的第一次盛宴。

    没跑多远他便停下来了，倒不是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儿，而是奇怪巨虎在这么好的机会下为什么没有捕杀她们，因为背对这些野兽是必死的。眼见有救回妻儿的机会，他也没有犹豫，但他不敢大声吆喝，只能慢慢靠上去叫她们过来。

    那只被烧死的动物在躺下前点燃了旁边的一颗矮树，它枝干上冒出的火焰照亮了他妻儿沾满血的脸颊。

    他小声叫着妻儿，可她们在掏动物的内脏果脯，没有听到。他又看了一眼巨虎，后者仍卧趴在土坡上，一副随时腾空跃起捕猎的姿势，他想了想，扔了一颗石子到妻子身上，终于叫住了她。

    他用手势比划着告诉她们背后有野兽。

    她们的腿都吓软了，不敢回头看，只能很慢地朝他走过去。

    巨虎正死盯着不远处的女人和孩子，这可能是它的最后一餐，它被刚刚的冲击波伤到了内脏，活不了多久了，在这片弱肉强食的森林里，受伤的猎人就是猎物。

    终于，它的耐心没有白费，她们终于走出了火焰的威胁范围，于是后足瞬间发力，跃到了难以置信的高度，一把扑倒了女人，咬断了脖子，再转过身，一掌拍死了他的孩子。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无能为力，咆哮着下了山，半山腰上就看到了部落的人，短暂的交流后，没人愿意去。

    他冷静下来想了想，又告诉他们那里有很好吃的肉，但那只巨虎在把守，必须要把它杀掉才能得到肉，他担心没人相信，把最后剩下来的熟透了的皮肉给了首领，后者一尝，竟直接从位子上坐了起来，带上部落的勇士就上山了。

    他一路跟在后面，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妻儿肯定是被吃了，但他不明白巨虎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从背后捕杀他们，他想了半天，终于想到是妻儿脸上没有那团光的时候，巨虎才主动进攻的，原来是那团有着太阳一般耀眼和温度的东西发出的光震慑了巨虎，这是一个很罕见的东西，他是第一次见，只是本能的认为那团东西很危险，而且离的近了会很疼，但那个东西让肉变得很好吃，也同样是那个东西让巨虎迟迟不敢下手。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他们到达了那个山坡，巨虎还在那里啃食着，可它似乎没有力气了，部落勇士的石矛它都拍不断，一个照面就被勇士们戳死了。

    他把刚刚思考得来的知识告诉了首领，果然，用火烤过的肉会变的鲜嫩无比。

    他重新回到了部落内部。

    火势蔓延到了整座山林，部落不得不迁徙，随处可见的火焰，成了他们最好的武器，他们借此囤积了很多食物，在找到新的家园后，保留火种成了他们最重要的事情。

    火，一种强大的力量。

    但终于有一天，火焰杀向了自己人。

    离惑几人在高维视角目睹了全部过程。

    “他们在这种极端自私和愚蠢的情况下，发现了火的用途。”离惑说。

    “不能这样说，这里是黑暗纪元，我们不曾经历过，谁都没资格说他们。”

    “这已经是多数文明中最好的开场白了。”

    “为什么这么说？”离惑问。

    格里达调整着显示界面，地球的矿物分布和储藏量被标注出来。

    有几条格外醒目：

    生命基石：液态水，因而该母星会诞生碳基生物的文明。

    科技基石：铜，主要分布在陆地上，占地壳总量大约万分之一，储藏量丰富，因而该文明会建立在陆地上，并且拥有充足的迈向黎明纪元所需要的资源。

    格里达解释道：“如果地球的生命基石是液态氢的话，就会诞生硅基生物。”

    “基础结构不一样的生物，他们文明的发展方式也会不同？”

    “确切的说，是完全不同。”卡诺继续说道，“硅基生物的意识容器，需要超低温才能维持稳态，液态氢负责水的功能来输送养料，因而他们的生存环境温度极低，母星一般只有很稀薄的大气，可是低温会极大阻碍科技发展。”

    离惑：“这种生物应该更适合在宇宙生存，因为宇宙中最多的就是氢，硅基文明的发展速度必定快得惊人。”

    卡诺：“恰相反，硅基文明大多数在黑暗纪元元年夭折。”

    “还没到青铜器时代就灭亡了？”离惑问。

    “你注意到了，就是铜，很普通的元素，但它是所有文明发展道路上最先用于生产生活的金属元素，是使用铁和其它金属的过渡物，如果没有使用它所积累的冶炼经验，就不可能使用熔点达到1500℃的铁。”

    在硅基文明的超低温环境下，要想冶炼金属铜，就必须将温度上升到一千摄氏度，这是极为困难的事情，如果做不到，科技寸步难进，文明将永远停留在黑暗纪元元年，直至灭亡。

    “这样说的话，母文明的环境实在太优越了。”

    格里达反而很悲观：“这才是最糟糕的环境，甚至还不如硅基生物的星球。”

    离惑有点懵，好像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错误，几乎让他形成了非条件反射，他说：“资源充足，发展就没有阻碍，怎么会是最糟糕的。”

    “发展的阻碍，是永无止境的欲望。”

    “有欲望是很正常的，但我不理解‘无止境’的意思，难道没人阻止那些人？”

    “离惑先生，当个体拥有的力量足以睥睨天下时，他就不再是自己，而是这股力量的奴隶，也是欲望的奴隶，没人能独自制止这个个体。”

    “力量属于所有人，不是吗？”

    格里达哭笑不得：“这里是黑暗纪元，我们终究和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没有感同身受的地方，就不要期望对方能了解你这句话的意思。”

    卡诺：“我和格里达去过那边很多次，试图理解母文明，进而找到两方都能接受的理念，但是没有成功，我们在那边限制太多了。”

    离惑思考着，说：“寻解行动应该被禁止，哪怕再微小扰动，持续两千年，也能逆转它的方向。”在听完格里达讲述的进入母文明内部发生的事情后，他觉得寻解行动是错误的决策，已经扰乱了母文明的进程。

    卡诺自嘲道：“母文明的结局根本无法逆转，寻解行动的干预只是为它增加了两种新死法。”

    格里达：“但是你出现了，之后事情应该会变得不一样。”

    离惑很惊讶，他算是听出来格里达他们为什么找上自己了，他说：

    “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明白了，我只是个普通人，你们那么多人做了两千年都没有完成的事情，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到，何况我根本不理解人们的想法，怎么去帮他们。”

    “你在成年礼的经历告诉我，你能够理解，你也很想了解黑暗纪元中那些普通人的生活，同时你也那样做了。”

    离惑想了想，说：“从事生产活动吗，只是件很平常的事，没什么特殊吧。”

    “不，在黎明纪元中，这极为特殊，我们世界的生产活动不需要人们参与，人们也不必要参与，那等于是浪费生活的时间，而在黑暗纪元中，从事生产活动就是人们的生活，而工人占据了普通人中的绝大部分，所以从你进入生产车间时，你就开始了解黑暗纪元了，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比我了解地更彻底，因为那种地方我待一秒就感觉是在浪费生命，而对黑暗纪元的工人来说，那里就是他们生活的地方。”

    “这简直不敢想象，他们生活在思想的地狱里。”离惑只是想想就觉得恐怖，重复的机械性动作造成的思想麻木的感觉他是清楚的，如果工作就是人一生的生活，他宁可去死。

    “我，真的理解他们了吗？”离惑自言自语道。

    格里达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如果真的有人能让两方文明合二为一，我想，那个人就是你。”

    “我对他们的理解根本不够，没法帮他们。”

    “想要真正地相互理解，必须要亲身经历，历史世界就是为此而建的。”

    离惑有些恼怒，融合母文明本就是一个难以想象的重任，他自己一个人怎么可能承担地了，于是他对格里达说：

    “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我似乎没有义务帮助母文明，你们企图把这个责任强加在我身上。”

    强硬的语气，似乎下一刻离惑就要离开这儿了。

    只要他想，一个念头就能离开历史世界，可他就站在原地。

    格里达：“你要离开没人能阻止，但你却没有行动，看来我找对人了。”

    离惑很厌恶被人牵着走，可他又十分好奇和疑惑黑暗纪元的人们如何能忍受没有思想悦动的生活。

    卡诺：“在黑暗纪元，生存是第一目的，生活只有少数人拥有。”

    这一句话触动了离惑，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对黑暗纪元的理解还远远不够。

    离惑：“你刚刚说‘换了两种死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两千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格里达：“一颗适宜星球的矿产资源分布决定了其文明诞生的位置和发展能力，储藏量基本可分为低，中，高，表面上看，资源越丰富的星球，其文明的发展速度应该会更快，可在我们观测的一百八十二个文明中，只有母星资源丰富度低的文明大部分演化到了黎明纪元，丰富度中等的和极低的甚至没能演化到黑暗纪元中期。”

    “资源极低的文明消亡的原因很清晰，但是中等程度的为什么也会灭亡呢？”离惑问。

    “因为浪费！掌握火的个体为了满足不断膨胀的欲望会发动无数场战争，哪怕战争结束了，社会终有一天也会再次进入到两极分化的状态，掌握火的个体拥有享不尽的资源，却用之如泥沙，而没有火的人，拼命生产资源，却被残酷剥削，这个时候，矛盾激化，战争又要开始了，故此往复，资源终有一日会用尽。”

    离惑注意到，地球的资源丰富度竟然是极高！

    格里达：“你发现了，所有文明中，最残酷的是资源丰富度高的文明，他们有充足的资源去玩弄丛林法则的幼稚游戏，在一百八十二个文明中，有五十一个丰富度高的，其中有五十个灭亡在黑暗纪元后期，也就是那团火的力量可以比肩恒星的时候。我见过太多次地表所有生物化为尘埃的场面，而那群自诩高人一等的蠢货直到灭亡都没能意识到，火，绝不是个体所能掌控的东西。”

    “可是地球，这颗位于银河系最偏僻地方的适宜星球却拥有极高的资源，这场幼稚的游戏，人们可以随便玩，近万年的历史，有五千年都在重复。”

    离惑：“他们是傻子吗，不会吸取过往的教训？”

    “我们也不理解，可神奇的是，他们居然挺过了黑暗纪元后期的自我毁灭，但无论如何，到了黑暗纪元末期以后，文明对能源的需求量开始激增，母文明最多只能再玩三百年。”

    离惑：“三百年足够了，只要他们意识到能源危机，团结一致，前往星际空间探索，一定能发现新能源。”

    “你仍然不清楚重复的五千年有什么意义。”

    “我不明白。”

    “让残忍，迂腐的老旧观念根深蒂固，三百年的时间绝不可能清除，而有了新能源后，这场游戏仍将继续，但因为有了用之不竭的暗能量，他们甚至会把这个幼稚的游戏带给其它文明，所以母文明有了两种新的死法：死于其它文明的围攻，或者死于人类的内部战争，想必那个时候这团火已经膨胀到了具有毁灭整个恒星系的温度，到时整个太阳系都将化为飞灰。”

    “黑暗纪元真的一直这样残酷吗？”听了这么多，离惑仍无法想象这样的世界里普通人该如何生存下去。

    “不是，至少人类文明刚开始的时候，残酷的只是自然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