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下的尘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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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辰星号的遭遇

    卓皓是辰星号采集队的一名操作员,今天他的队伍又收到一条外出采集小行星样本的任务,这颗小行星与辰星号同向而行,后者已将与前者的相对速度调整为零。

    “舰桥,舰桥,准备就绪。”尾部机舱打开后卓皓和他的小队驾驶甲壳虫采集船朝小行星飞去,一路上他都紧盯着里程表。

    “215公里…216公里…217公里。”

    卓皓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晕眩感。

    “果然,无论从那个方向离开,一旦与母舰相距超过217公里,这种针扎的感觉就会成倍递增。”卓皓的笔记上已经记录了十几条类似的内容。

    “卓哥,你别亲上去了。”

    “我有分寸。”卓皓此时与小行星的距离仅三米,后者表面喷射的气体已经让甲壳虫形态不稳。

    卓皓一边稳定机身一边操纵机械臂从小行星的中心区域截取了一块十立方米的样本。看着前者熟练的操作技巧,他的队员夸奖道:

    “卓哥,就这点我最服你。”

    卓皓在一队采集员中年龄最小,不过二十出头,但他对采集船的控制尤为精湛,因此成了这个小队的队长。

    “相对静止状态下的截取操作和在平地上进行没有区别。”

    卓皓没有再理队员而是又在笔记上记录了这一条:

    “这是一颗大约二十万吨级的小行星,在距离其三米处,针扎的感觉明显消失。”

    “大伙都结束没?”卓皓记录完毕后问。

    “老大,长空跑了!”

    在小行星尾巴的方向上,理长空驾驶甲壳虫已经跑远了。

    “长空,长空,收到请回答。”

    对方一片静默。

    卓皓把样本往后一抛随即加速飞船去追赶理长空。

    “你们先回母舰,舰桥,舰桥,这里是甲壳虫一号,甲壳虫六号出现异常,请允许我去拦截,另请派出救援队接应我们。”

    “收到,收到,您刚刚扔掉了十个亿,那上面满是黄金,我们会派出雨燕号拦截机接应你们。”

    借助抛出样本提供的动量,甲壳虫一号总算在燃料耗尽前追上了六号,理长空已经昏迷在里面,卓皓只好利用机械爪一点点偏转六号的方向,甲壳虫系列的采集器机身有极强的抗击性,存储空间大,但是使用的是普通能源续航能力很差。在卓皓的操作下,两只紧靠的甲壳虫拐了一个大弯才终于调整到与母舰方向一致,两只虫子却都没有了燃料,一只虫子把另一只虫子吃进肚子里,甚至撑破了肚皮。

    小行星的尾巴已经模糊成一个光点,救援可能会在几个小时后才能到,卓皓的意识还很清醒,现在,这片深空里只剩下两只虫子。

    “我不知道距离母舰还有多远,我眼睛里到处是雪花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脑袋四周好像有无数根撞针在敲击着。”

    “好像有什么东西进去到我脑子里了,我能感觉到,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不对,不对,我应该是睡着了,煤气灶不应该在卧室里,我家后边可没有大海,我居然看到了第三人称的我,不对,我肯定是睡着了,驾驶舱里可没有汽车方向盘,那我握的是什么,哦,我一定是睡着了,真的,我应该闭上眼睛的。”

    六个小时后,雨燕三号追随信号赶到了这里,发现两位驾驶员都已陷入昏迷,他们将两只虫子固定好后,立刻往母舰上牵引。

    辰星号的医疗舱不是众多舱室中最大的,但绝对是人流量最多的,尤其是心理咨询室,里面的陈设也很简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我是罗明史,29岁,是左侧舷B3区的维护工程师。”这个年轻男人上身是西装,下身却穿着大裤衩,而且抱着头,眼睛都不敢睁开。

    “那么罗先生,您可以抬起头说话吗。”心理医生问。

    “我不敢睡觉。”罗明史仍没有抬头。

    “失眠?”

    “不是,我绝不能睡觉,否则它们还会来。”

    “什么会来?”

    男人抱得更紧了,似乎在害怕某样东西靠近它。

    “你刚刚是被其他人搀扶过来的,他们好像很厌恶你,是他们欺凌你了?”心理医生首先想到这个问题,远航舰队中这种情况是很常见的。

    “不是,不是,不是!”男人的声音大了几分。

    “那群人说我有精神病,我也觉得自己有,我是拜托他们把我扶过来的。”

    “你为什么不自己过来。”医师初步排除罗明史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

    “我不认路。”

    “您不知道吗?左侧舷B3区和医疗室只有两分钟的步程。”

    “我知道,但它们中间有条河,我不会游泳。”

    心理医生闻言一惊。

    “那条河什么样,您能描述下吗?”

    “那是我家乡的河,两岸是刚生出嫩芽的垂柳,水中还有一些没融化的冰凌,一定很冷,我绝对游不过去,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

    “您没有睁开眼看看吗?”医师开始在电脑上查阅罗明史的基本资料。

    “看过了,没有,与记忆完全不匹配,我不知道是该相信眼睛还是记忆,所以我一直给工友们说是被它们篡改了。”

    “它们?它们是什么?”医师已经查阅到罗明史是大迁徙时代出生的人,并且居住在太空城,而那里目前还没有人工河。

    “它们就是我们。”罗明史说。

    “可以稍微描述下细节吗?”

    “不能睡觉,决对不能睡觉,只要睡着它们就会来,也千万别出去,千万别出母舰,我已经没法再胜任这个工作了,我也不敢待在那里,可是我投了六份调离岗位的申请他们都不批准,你能帮帮我吗?”罗明史央求道。

    “我该怎么帮你?”

    “给我开个证明,说我是精神病,或者其它什么都好,让我进冬眠仓也行,至少我会安然死去,不用再被它们折磨。”

    “你这种情况是第二次大洪水后的应激障碍,暂时不需要治疗,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这句话!这他妈根本不是什么狗屁障碍,我他妈也不是大洪水时期的人,这是病,不,这是辐射,继续留在这我肯定会死。”罗明史歇斯底里地喊着,“你们和它们全都一样,全都想蒙蔽我,让我待在这里等死!”

    “罗先生,您先回去静一静吧,后边还有很多人呢。”医师仿佛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踩下椅子边的按钮。

    “一群骗子!让我离开这儿!”罗明史准备翻过桌子强迫医师写证明,但脚根还没落地两肩就被治安军扣住,被带回禁闭室的一路上他都在大喊着。

    后边排队的人还没有进到咨询室也被另外四名治安军截在原地。

    “这里的心理咨询室暂由我们接管,各位去别处看吧。”待人群散去,他们押解理长空走了进去。

    一位面容粗犷的男子对心理医生说:

    “我是基尔基维斯,治安军的总官,我得到舰长阿尔坎弥斯的命令需要您协助调查,这是一位妄图逃跑的罪犯,我们需要他的心理状况和逃跑动机,希望您能让他说些有用的东西。”

    医生仔细端详着眼前的青年,从着装上判断他的思想很保守,鬓角毛发稀疏,头发散乱,眼神空洞,像极了一个酩酊大醉的中年男人。

    “你是谁?”医生问。

    男子低着头一直沉默。

    “他叫理长空,甲壳虫A组六号队员,三天前企图夺机逃跑。”基尔基维斯说。

    “您为什么要走,这里有什么不好吗。”医师走上前询问他。

    男子沉默。

    “他逃走前有什么异常吗?”医师转而问向基尔基维斯。

    “没有,他的队友都说他是个闷葫芦,什么事都藏着掖着。”

    这是典型的内向性格,需要长时间对话甚至与他成为朋友才能得到他的真心话,医师也犯了难,这些军大爷显然不会等那么长时间。

    “是有什么东西进到你脑子里吗?”医师试探性地问道,自离开海王星轨道后,有越来越多的人描述这个现象。

    男人沉默,但瞳孔动了一下,这一细节基尔基维斯和医师都捕捉到了。

    “他们都说有个怪异的东西在篡改他们的记忆和思维,你见过吗?。”

    男人沉默,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医师又说:

    “有很多和你一样症状的人,放心,这是应激障碍发作时出现的幻觉,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你是个骗子。”理长空平静地说,“现在返航还来得及。”他的声音很小,但科室的人都听到了。

    “什么意思?”医师问。

    男人沉默。

    “这该死的家伙,医师,你来说。”基尔基维斯转头问道。

    “是这样的,自我们进入海王星轨道和柯伊伯带之间的宇宙深空后,船员们的应激障碍明显加重,记忆也发生了紊乱,我们推测这是远离地球家园时的过度焦虑,不用太过重视,等船员们逐渐适应就好了。”

    “到目前为止有多少人?”

    “三百一十六人,算上他的话。”

    “人数不少了,安全起见我要上报舰长,请你给我们所有的咨询记录。”基尔基维斯的属下把理长空带到了禁闭室,前者把记录交给了舰长阿尔坎弥斯。

    在舰桥的指挥室内,舰长对基尔基维斯说:

    “三百多人全是外出作业的人员,一定不是偶然,麻烦你再跑一趟,通知所有心理咨询室和神经科诊室的医生来舰长室开会,口头通知,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医疗室中,卓皓一直在回忆独处深空时发生的事,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任何细节,但自己的笔记上确实有记录。

    “老胡,你帮我查查刚才是谁在外面喊叫。”卓皓躺在病床上,他刚醒不久就听到罗明史在走廊大喊的话,两人都相信记忆紊乱绝不是应激障碍和焦虑导致,他急需找一个能听懂他说什么的人。

    “他叫罗明史,是一个维护工程师,刚刚才被抓到禁闭室,他的几个朋友正和外面的治安军商谈呢。”老胡说道。

    舰长室中,一张木质圆桌四周坐满了人。

    “神经科室的医生,你先说。”舰长阿尔坎弥斯说道。

    “目前为止有四百六十人做过脑部检查,神经网络都有轻重不一的损伤,有七十三人重复检查超过三次,这些人的脑部病斑已经朝着阿尔兹海默症演变,而这七十三人平均年龄二十八岁,均为外出作业者。”

    “嗯,心理科的各位,你们说说。”

    “辰星号一共设立了五十间心理咨询室,这八年间来访总次数超过七万三千七百次,平均每人至少去过三次,具体的资料我已经发给各位了。”

    众人看了一个多小时才将资料内容看完。

    “‘它们’一词出现了五万次之多,但所有人都没办法用语言准确的描述‘它们’到底是什么。”舰长说。

    “还有,外出作业人员的占比高达八成,工作环境越远离母舰质量中心,症状越严重,这世上还有这么怪异的病。”

    “我想问问心理科的各位,为什么你们给患者的回复几乎全部是焦虑症和应激障碍,难道你们从来不总结询问记录吗?”

    “舰长,船员的所有状况和大迁徙时代后期移居太空城的居民的症状基本一致,那个时候医学界已经作出了是应激障碍和焦虑症的解释,我们没有任何僭越。”说到这儿时,这位心理科医师和所有人一样,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

    阿尔坎弥斯首先从惊愕中恢复过来。

    “快,立即安排所有人进行神经系统的全面检查!”

    “有序进行,暂时不要将这件事向其他人透露。”舰长缓了一口气。

    “那太空城……”

    舰长立刻打断了那人。

    “此事干系重大,没有搞清楚原因之前不得向外宣布,即刻起我会开启辰星号的屏蔽装置,也希望在座的各位守口如瓶。”

    待所有与会人员散去后,一直在站在门外的基尔基维斯走了进去。

    “最近一段时间需要你加派人手维护各医疗舱的安全。”

    “明白,那个涉嫌外逃的人您打算怎么处置。”

    “具体的情况我都了解了,不是他的错,暂时关押在禁闭室吧。”

    “冬眠仓打开的时间也快到了。”基尔基维斯提醒道。

    “先等这次体检结果出来之后再说。”

    一天后,所有船员都收到一个编号,每天指定的编号组要去最近的医疗舱接受体检,编号的方法避免了混乱还能维持辰星号的正常运行。

    卓皓也出院了,因为在病期间已经接受过检查,并且外出作业全部暂停所以他现在是最清闲的人,他先去找了罗明史,紧闭一般是关三天,但因为要接受体检所以后者也提前回到了岗位。

    卓皓来到了维护工程师的宿舍。

    “我不认识你。”罗明史醉醺醺地卧躺在床铺上,旁边散落了一堆酒瓶。

    “你不需要认识我,但你肯定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卓皓说着就把他的录音笔记交给了罗明史。

    后者仔细翻看着,突然站起身激动地说道:

    “这东西是你的?你也知道这玩意儿?”

    “只要与大质量物体有一定距离,这种反应就会更加剧烈,根本就不是什么后遗症,应激障碍。”

    “心理科的那些骗子,骗了我们所有人,这是病,是由外界因素导致的病!”

    “舰长也察觉到了,而且已经在行动了。”

    “只要不傻肯定能总结出规律。”罗明史愤愤地说道,酒醒了一大半。

    “关键是如果地球知道了呢。”

    “你想说什么?”

    “太空城。”

    短暂的愣神,罗明史很快意识到严重性。

    “天呐,如果事情传到地球恐怕又是一场大迁徙,我们的资源再经不起折腾了。”

    “那我们呢?”

    “我们?”罗明史疑惑道。

    “两天前辰星号就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舰长就是在避免这种情况。”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都会死在飞船上,或者说生不如死,你是维修工对吧,按现在的状态,如果再持续十年会怎样?”

    “恐怕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这下罗明史完全明白了,随后他又问道:

    “你是打算逃走吗?”

    “就算能抢走一架小型飞船,但你能逃脱高能光束的攻击?”卓皓反问。

    “那你是什么意思?”

    “劝舰长返航,劝的人越多越好。”卓皓说。

    “不,不。”罗明史摇摇头,“如果你现在扩散这个怪病的消息,我想舰长非但不会返航,你我反而会有生命危险,以散播谣言,制造恐慌的罪名被处决。”

    “那我们可以先往舰长信箱写几封信,探探他的意思。”

    “只能这么办了。”

    卓皓和阿尔坎弥斯等人都因为缺少信息犯了一个错误,太空城质量大并且建立在近地轨道,所以深空症的影响其实很有限,只是增加了失眠多梦的情况,而最初很严重确实是因为大洪水后的应激障碍。辰星号完全可以在发现深空症时与联合政府讨论解决,可因为大灾难的阴影和对未知的恐惧,让人们变成了惊弓之鸟。

    全员体检还在紧张地进行,主要负责人是副舰长丽娅,不断往返舰桥的过程中她发现舰长信箱里的信件几乎要溢出来了。

    两人在驾驶室内一封一封地查阅,发现很多人都是匿名,而且大部分内容都是在劝说舰长返航,只从一位自称参与过建设月球中转站的工程师的叙述中得知这个怪病叫做深空症,因为当时人类还未大规模前往外太空,所以这种病并没有得到重视,至于病症的其他信息,信封中几乎没有,但它的严重程度舰长也不能忽视,他在深思是否要返航。

    一连几周的体检结束后,舰长室中开始了会议。

    “完全可以确定,所有症状的轻重与人员距离大质量物体的间距密不可分,而且那些曾经外出母舰和进入深空的人,已经出现有失忆和错觉,少部分的人连人格都发生了变化。”医疗舱的主任说。

    “我们在理长空的住所发现了大量治疗AD的药物,这明显不合常理,经过审问他说这些药可以稍微缓解症状。”基尔基维斯说。

    “其实这药只能起到心理暗示的作用,并没有实际疗效,主要是因为深空症和AD很相似,很多人是病急乱投医。”医疗舱的主任补充说。

    “难怪这种药最近都卖断货了。”

    “言归正传,现在我们要讨论是否返航,一旦我们越过柯伊伯带进入星际空间,恐怕这个病会演变成绝症。”舰长说。

    “我的倾向是返航。”医疗舱的主任说,“漂洋号已经先于我们跨过了冰环,而且他们的飞船配备也是所有飞船中最先进的,由他们前往星际空间探索新能源应该足够了。”

    “我赞同返航,深空症太过诡异,远离太阳等同于送死。”

    “我也赞同,有漂洋号就够了。”

    “我也赞同。”

    “我也赞同。”

    “我不赞同!”话音刚落,无数道幽怨的目光落在了丽娅副舰长的脸上,她没有丝毫在意地说:

    “在大洪水爆发之前,我知道在座的很多人已经通过各种渠道提前得到了消息,漂洋计划被提出时,包括你们这些人在内的大部分人都觉得只有一架漂洋号根本不可能完成任务,于是又出现了辰星号,列克星敦号,甚至当大洪水在全世界肆虐的时候还出现了卓越号。而全世界人民在洪水中苦苦挣扎的时候,我们飞在天上,还带着怜悯的面具看着浑浊的地球,我记得很清楚,辰星号上的所有人都宣誓过,自己的生命属于全人类,会为了人类文明的延续奉献一生,怎么,现在反悔了?”丽娅一脸鄙夷地看着他们。

    众人的沉默持续了一刻钟。

    后勤舱的主任尴尬地笑着说:

    “丽娅副舰长,是这样的,为文明延续而死我们死得其所,可是我们不能死得毫无价值啊,脑神经学的专家已经预测过,在进入星际空间的十年内我们就会变成白痴,这点时间我们怎么可能完成漂洋计划。”

    “怎么不可能!”宇宙学的学者赵峰喊道:“赞同返航的人无非是害怕深空症,它的病理确实很神秘,但绝称不上诡异,科学解释不了的现象是因为我们的科学太落后。幽灵的最大特点是不可观测,而在非可观测宇宙中我们仅知道暗宇宙,暗物质等一些概念词,深空症或许和暗宇宙存在微弱的联系,况且这是人类第一次亲临星际空间,也是拓展宇宙学的最佳机会,十年时间足够了,在找到深空症治疗方案的同时甚至还有可能发现暗能量,这样漂洋计划也能完成。”

    “说的真好听,如果找不到呢?”有人喃喃道。

    这时,辰星号舰长阿尔坎弥斯站起身,郑重整理身上的太空军服,看向众人说:

    “如果找不到,那是我们无能,我们用掉了这么多资源却只得到这个结果,是我们辜负了全人类的嘱托,是我们该死,从加入漂洋计划的那一天起,各位就应该有这个觉悟!”

    会议上再没人反对了。

    散会后,舰长单独叫住了赵峰。

    “有几成把握?”

    赵峰一改会议上的高调,面色沉稳地说:

    “科研上从没有绝对的事情,我们团队会与神经科室联手攻克深空症,可我更担心即便取得一些成果,恐怕那个时候我们都变成了白痴,消息也发不回地球。”

    “这件事我来做。”

    回到指挥室后,舰长找到了那封唯一非匿名的信件,上面的署名是卓皓,也只有如此的胆识才有可能完成漂洋计划的补救任务。

    卓皓在治安军指挥官基尔基维斯的带领下来到了会议室,后者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一人靠近。

    “请坐。”阿尔坎弥斯对卓皓说。

    可后者不为所动,而是劝说道:

    “舰长,再不返航就来不及了,您真的要看到船员们都死在飞船上吗?”

    阿尔坎弥斯笑着说:

    “当然会返航,但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深空症全面失控的时候。”

    卓皓苦笑着,恐怕那时飞船已经在星际空间航行五六年了,返航同样是死,可他转念一想,舰长单独与自己谈话不可能只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

    只见阿尔坎弥斯慢步走到卓皓面前郑重地说:

    “甲壳虫C组采集队队长卓皓,有一项关乎人类文明延续的重要任务我将交付于你,在深空症全面失控的时候,请你一人,背负着所有船员的骂名,带上重要样本和数据,逃回地球,你,愿意接受这个任务吗?”

    突如其来的信息如潮水般涌入卓皓的大脑,可他怎么也无法将其组成一段完整的语句,他竟然短暂地失聪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恢复的时候空荡荡的会议室就剩下他一个人,手里还拿着一张钥匙卡,卓皓回到宿舍一连回忆了几天才想到它的用途,它是舰尾控制室的钥匙,而且自己接受了舰长的任务。

    在辰星号越过柯伊伯带进入星际空间后,深空症愈发严重,哪怕经常处于飞船内部的船员也开始出现AD症和针扎样的头痛。这段时间里,飞船的医疗舱和科研舱全力投入到研究治疗深空症的药物,可多年下来,只得到了类似神经活化的药物,能缓解症状,但无法治愈。

    而且在意识云的攻击下,飞船上出现了很多性情大变,充满暴力倾向的船员,连冬眠仓都要装满了,舰长阿尔坎弥斯为此头痛不已,他叫来基尔基维斯商议治安的事情。

    “信号屏蔽会一直启动,舰尾的安保现在要尤其注意,我们不能排除有人劫机逃跑的可能。”舰长说。

    “我明白,但您肯定有更重要的事。”基尔基维斯一直是舰长的心腹。

    “这个人你要注意。”舰长交给他一张照片,“到时候务必要放他走,如果我们真的没有办法解决深空症,他就是地球方面研究此症的希望。”

    基尔基维斯接过照片看了一眼,很平静地说:“他看起来才二十多岁,能胜任吗。”

    阿尔坎弥斯选择卓皓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原本治安军长官基尔基维斯是最佳人选,但需要后者维持辰星号的稳定,他对副舰长丽娅也提起过此任务,可她更直言拒绝,最后也是在她的提议下决定选择卓皓,卓皓在辰星号上并不起眼,但他担任采集队队长时办事果决,极有胆识,而且驾驶水平高超,劫机需要这些品格和能力。

    “有句话我一直都想说,甚至在辰星号起航前,我都有想下去的冲动。”基尔基维斯说。

    “是对文明未来的绝望吧。”阿尔坎弥斯长叹一声说,“就算我们找到新能源又能怎样呢。”

    基尔基维斯并没有对舰长话很惊讶,相反,他最惊讶的是他曾经和队员们说同样的话的时候,他们一脸疑惑的表情。

    “人类文明的历史已经有数千年,可社会一直是一个样子,或许社会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可我始终觉得人类文明还处在孩童时期,当它成长起来的时候,社会也一定是另一番景象,每当我想幻想这个新社会样貌的时候,却总看不清,好像有污浊的东西遮掩了眼睛。”基尔基维斯说。

    “哈哈,你什么时候也会这种比喻了,文明的未来是属于这些年轻人的,文明的走向也在这些年轻人的想法里,但这些都不是我们现在该考虑的,我们的目标是让文明继续延续下去,给它能够成长的时间。”

    在星际空间航行是无比孤寂的,无边的黑暗中,只有这颗辰星熠熠生辉。又过了几年,治疗深空症的药物有了很大的改善,但容器的损伤已不可逆,意识云的持续攻击下,辰星号全员都患上了程度不一的AD与狂躁症。

    卓皓知道治愈深空症已经不可能了,他将履行他的责任。

    这一天,辰星号找到了一个庞大的小行星群,为了能更久的维持辰星号运行,飞船便在那里驻扎下来,甲壳虫小组也被分派任务在那里寻找可用资源,但甲壳虫的能量只能够让他们一趟来回,而且它的最大速度太慢,根本逃不过拦截机的追杀,卓皓只能把主意打在拦截机上,但舰尾的安保非常严密,即便他有钥匙卡也很难成功劫机逃跑,他需要一个同伙,很快他想到了罗明史。

    罗明史上次的大闹成功把他的岗位调至飞船质量中心的一片区域,并在那里任一个无关紧要的闲职,可由于飞船已经进入星际空间,他的症状并没有因此好转,整日无所事事的他除了睡觉就是喝酒。

    “妈的,你的房间是猪圈吗。”卓皓站在房门口捂着口鼻一脸嫌弃地喊道,他实在不想进去,仅是打开门的那股腐臭就让他作呕。

    “哦,看是谁来了,过来喝酒。”罗明史拿着酒瓶摇晃着肥胖的身躯朝他走过去,完全没有工程师的样子。

    “喂喂,你别过来。”卓皓急忙关上门,只听一声闷响,那个胖子撞到了门板上。

    罗明史笨拙的样子眼看是帮不上卓皓,后者想要离开,可他实在没有别的人员,他不能叫上甲壳虫的队友,这会牵连到他们,而且拦截机只有两个驾驶位,无奈,他只好忍着臭味把罗明史扶了起来。

    “我需要你的帮助!”卓皓狠狠地拳打在罗明史的脸上,厚实的肥肉颤动了一下,借着酒劲后者似乎并不觉得疼。

    “我要逃走,可我一个人办不到。”

    “逃?呵呵,逃哪去,早就来不及了,就算现在返航也是死。”罗明史的意识是清醒的,他只是想让酒精来麻醉自己,度过这无趣的一生。

    “来得及。”卓皓让罗明史看了看自己的口袋,里面装的全是治疗深空症的药物。

    “你偷来的?”罗明史一脸难以置信,当前这个药物非常稀缺,每位船员只有固定份额,而卓皓的口袋里居然有一个人十多年的量。

    “从哪来的你别管,这里只是一半,足够我们回到地球。”这些年卓皓与基尔基维斯鲜有接触,这些药也是从后者手里得来的。

    “足够个屁,按照采集船的最大速度,至少五十年我们才能回去,还不如死在这儿好。”罗明史原本的兴奋又消失了。

    “如果是拦截机呢。”

    罗明史思考了一会儿说:

    “大概需要二十年,可拦截机是治安军看护的,而且这几年出现过很多次劫机逃跑的事情,现在舰尾的安保可不是一般的严,劝你趁着清醒,多享乐几天吧。”他又拿起酒瓶灌了两口。

    卓皓拿出钥匙卡在他脸前晃了一眼,原本坐在地上的罗明史立刻站了起来。

    “至少有一点机会了。”罗明史激动地说,“什么时候行动?”

    “快了。”

    辰星号始终没有对船员公布深空症的消息,只有飞船质量边缘和经常离舰的少部分人知道,可进入星际空间后,越来越多的人出现了记忆位移等典型症状,而且医疗舱莫名其妙地下发了一种治疗该症状的特殊药物,在一些知情者的有意推动下,应激障碍的谎言不攻自破。船员们已经不再相信这些满口谎言的心理科医师,他们成群结队地围住舰桥和医疗舱抗议着,每个人都怒不可遏,都想冲进去揭露决策者的罪行,治安军也拦不住这么多人,终于有一些人挤了进去,可他们只看到医疗舱内到处是躺在地板上的尸体和忙碌的医护人员。

    一名外科医生正神情专注地锯开一个尸体的头颅,取出已经失去思维能力的大脑,站在他的周围不仅有护士,还有那些抗议的人,人群忽然安静下来。

    “这些全都死了吗?”一位带头抗议的年轻工程师看着满地的尸体战战巍巍地说道,在场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死人。

    外科医生小心翼翼地捧起猩红的大脑,把他交给了在一旁等待的研究员,然后说:

    “是的,大脑在睡眠的时候会变得很脆弱,在冬眠仓沉睡的人全都被深空症杀死了,等我们发现时已经太晚了。”

    医疗舱内一片死寂,这时阿尔坎弥斯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他走到那位医生旁,面对人群:

    “我是舰长阿尔坎弥斯,因为被欺骗而愤怒我十分理解,可即便告诉人们一切,对研究深空症也没有任何帮助,它的病理超乎科学,会让迷信盛行,让辰星号陷入恐慌,大家现在也看到了,医疗舱一直积极寻找治疗方案,我能保证,在可以治愈深空症的时候一定会公布所有事情。”

    “漂洋计划的目的我们清楚,哪怕死在这里也是为全人类捐躯,可我们不能忍受欺骗!”抗议的工程师愤懑地说。

    “赵峰,你来说。”

    赵峰也在医疗舱,宇宙学的研究团队已经与神经科室合并了,他对抗议的人群说:

    “病症并不是由病毒,细菌或者其它可观测的物质引起,它是由幽灵的攻击引发的,这听起来很荒谬,苹果熟了以后会掉到地上,而幽灵会反方向飘到质量密度最小的地方,企图侵占我们的大脑,这根本无法用现有的科学解释,我是一名科学工作者,对迷信从来都不相信,可你们如果能理解我们研究的东西不在科学描述范围内时,你们就会知道我们每天是怎样度过的,它的出现几乎否定了我所坚持的东西,但是科研人员依然顶着恐惧,夜以继日不断努力寻找治愈的办法,可如何保护大脑不受侵害,如何消灭幽灵我们目前都无法做到,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只研发了这些缓解病症的药物,但请各位相信我们,相信科研人员,一旦找到治愈的方案,大家绝对能活下去。”

    “可我们没剩多少时间了。”有人说。

    很多人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逐渐模糊,思考能力也大不如从前,甚至每次睡醒后都要呆坐在床上发愣很久。

    阿尔坎弥斯说:

    “从加入漂洋计划的那一天起,我的生命就不仅仅属于自己,地球上洪水肆虐时,有多少人羡慕我们这些飞在天上的人,可其实我更羡慕他们,因为即便是死亡,他们也在故土安眠,而辰星号是无边宇宙的一艘孤舟,也是我们的坟墓,不会有人祭拜,更不会有人来为我们收尸,我们会永远游荡在这片空间。可我们为什么要加入这场无法返航的任务,因为我们承担着一种无上荣耀的责任,现在这些幽灵也在攻击太空城的同胞,而能找到解决办法的也只有我们这些处于星际空间的人,我们能做的只有完成漂洋计划,完成我们登上辰星号时承担的那份责任,要让远在地球的同胞们永远羡慕我们,钦佩我们,因为是我们解决了深空症!”

    舰长的演讲极具感染性,成功化解了这场信任危机,甚至让人们忘却了幽灵存在带来的恐惧感,尽管不少人当初加入漂洋计划是为了躲避灾难,可一想到自己承担着全人类的未来时,涌出的热血就不断激励着他们。

    “看!那是什么!”有人指着医疗舱舷窗,距离辰星号无比遥远的地方出现了一道细线,这在漆黑的星际空间无比显眼。

    “是舷窗坏了?”

    “不,这是比深空症更难以理解的东西。”赵峰说,因为即便是地球上功率最大的激光武器,它的射程也达不到如此效果——一条耀目的光束将太阳系与奥尔特星云相连!

    这说明光束的发射源在另一边。

    “或许我们应该去那里。”赵峰对舰长说。

    非法接入!非法接入!

    辰星号的警报声突然响了起来!

    阿尔坎弥斯知道,卓皓终于开始行动了。

    因为这场抗议行动,基尔基维斯带走了舰尾的大部分治安军,剩下的几人很快就被潜入的卓皓和罗明史击晕,在控制室中卓皓黑入数据库,下载了所有船员的病历资料,而通向舰尾的各个舱门的系统都被他上了死锁,治安军一时无法进入,卓皓终于等到这个机会,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医疗舱和舰桥时,他们实施逃跑计划。

    “快点,我这边已经准备好了。”大叫的人是罗明史,卓皓给他的任务是窃取两台冬眠仓,早在数天前冬眠仓出事故的时候他就做起了志愿者,由卓皓控制监控系统让他进入死角,再慢慢将其拆卸下,装入运送尸体的推车里运到舰尾,当然,这一切还有舰长阿尔坎弥斯将监控系统的安全级别降到了最低才能不被中控系统发现。

    “混蛋,这些拦截机没有一台满能量的,连一半能量都不到。”罗明史大怒道。

    “来不及充能了,你先把冬眠仓放上去,我这边马上就好。”

    现在罗明史也不可能反悔了,为了活命只能继续干。

    他选了一艘速度最快的拦截机,云雀一号,当两台冬眠仓运上去后,机舱已经快站不下人了。

    “快点,他们在破门了!”

    “我快弄好了!”为了掩护舰长,卓皓把最近一周的系统运行数据全部删除。

    一切准备完毕后,云雀一号进入了发射舱。

    “这个大箱子是什么?”罗明史问卓皓,后者进入拦截机时还提着一个手提箱。

    “大脑的样本,给联合政府研究深空症,没有这个做礼物恐怕我们会被当做逃兵。”

    一声巨响后,治安军破门而入,一同而来的还有刚刚抗议的人。

    “长官,武器系统被他们暂时关闭了,我们要派人追吗?”

    基尔基维斯望着已经远去的云雀一号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说:

    “不必,拦截机没有多少能量,他们想回地球至少需要三十年,已经和死人没两样了。”

    卓皓和罗明史不时回头看着,直到辰星号完全变为一个光点后,两人才放下警惕。

    罗明史在安装冬眠仓,卓皓看着不到三分之一的能量槽仔细计算航程的各种能量需求。

    “我们回到家的时间可能需要三十多年。”卓皓满脸沮丧,说出了这个消息。云雀一号拦截机是一种小型太空战机,设计之初是为了保卫母舰,根本没有考虑到远航的性能,高速运行下撞到拳头大小的小行星碎块就可能引发故障,他们只能以低速飞向地球,而且还有冬眠仓的消耗,因为没有食物和生命维持设备,他们只能开启冬眠仓的假死模式,让他们以最低生命体征度过漫长的三十年。

    “我知道了,药够不够?”这个时候罗明史平静的可怕。

    “足够我们使用四十年,这是唯一的好消息,但我们需要每个月醒一次吃药以保证我们不会变成白痴。”

    闻言,罗明史可怕的想法消失了。

    “三十年,在深空待这么长的时间恐怕我们的结局不比母舰上的那些人好到哪去。”罗明史的语气也恢复了正常。

    “也许我们更应该祈祷这种药物的疗效能让我们正常度过一万个地球日。”

    “这幅画是你的?”罗明史在整理能用的东西时看到一幅奇怪的画,里面的女人和小孩完全和背景不搭配。

    “是我的,或许是我的全家福。”

    “或许?”

    “我已经记不清他们的样子了,我只想在死之前摸一下我孩子的脸,他现在应该长大成人了。”卓皓放下手中的工作,努力地回想着,最后还是摇摇头,丝毫想不起细节。

    “这好像是几副照片拼起来的。”罗明史说。

    “感觉这样更像一些,更像记忆中的他们。”

    “看起来像格尼尔卡。”

    “是吗?我不知道。”

    “你的这部分记忆完全紊乱了,我也一样,我对家人的印象也模糊了,记忆中的一切全都乱套了。”

    罗明史把那幅抽象的全家福挂到了驾驶室正上方,突然问道:

    “如果我们醒不过来呢。”

    “这是自由的代价。”

    云雀一号在加速完成后进入了低功率模式,两人同时进入冬眠仓,正式开始了他们的回乡之旅。

    辰星号也开始向光耀事件的发生区域行进,驾驶舱内,阿尔坎弥斯对丽娅说:

    “可以将这个按钮的功能改装成发送信号吗。”

    这个按钮距离两人最近,也最显眼。

    “当然可以。”丽娅已经猜到这么做的原因,她又说:“我们应该给所有这些重要按钮的下方贴上小纸条。”

    “好办法,只希望我们不要在贪玩的时候把它们撕下来。”

    “哈哈。”丽娅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连笑声也是如此。

    驾驶舱的防护窗外面也总是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却又什么都有,无言的沉默后,阿尔坎弥斯问:

    “害怕吗?”

    丽娅正听着一首她最喜欢的古典音乐。

    “我不害怕,一点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