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川愣愣地看着白觅身形矫健地上了白马，片刻后才吩咐仆人回去，自己则一路跟在她们二人后头。

    侯府的人早已在门口等候。

    白觅从大老远便见到了这些个恍若隔世的熟脸。

    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

    陆川本就是沿途顺路护送，到了樊城后因白觅先行一步，后脚才匆匆赶来。

    想着和白青山寒暄几句，便要回京述职。

    白觅看着面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脑海里疯狂涌动着的全是二姨娘捧着他的血衣失声恸哭的画面。

    还有他被凌迟后挂在城墙上的白骨。

    “哎唷，侯爷，你女儿哭了……”身后的几个将士咂舌道。

    白青山表情一动，朝她招手道：“觅儿乖，莫要哭哭啼啼的。快回屋洗洗再出来，免得让人看了笑话。”

    彼时陆川立在身侧，神色平淡地扫过白觅脸上不能言语的表情。

    “爹爹，觅儿先回屋啦。”

    白觅一边抹揩着眼泪，一边又哭又笑：“哦对了，陆哥哥这一路尽心尽责，爹爹留他下来吃顿晚膳吧。”

    说完她便带着青儿往内院走。

    白青山甚感欣慰，伸手摸了摸短须：“好好好，陆贤侄辛苦。咱们也进屋聊吧。”

    陆川这一路已经把思绪理顺了，认定白觅是想谋害自己，甭管私底下如何，人前他仍旧是悠然自在。

    “伯父哪里的话，保护觅儿妹妹是我应做的。”

    装得挺像那么回事，他其实还是有点心虚的。

    毕竟静侯是个宠女儿的货色，万一知道白觅掉入悬崖的事，估摸着得拎着刀满院子砍他。

    不过，他也不怕。

    .他就想知道这傻丫头究竟要做什么。

    为着这点儿微妙的好奇感，陆川跟着白青山进了侯府。

    于是，他的心犹如被利剑所劈，分裂为二。

    一半，轻飘飘悬于半空。

    一半，重跌落于尘埃。

    庭院中，一年轻男子乌发束冠，紫色袍子随风摆动，玉似的脸庞含着平静的笑意，眼如秋月，不染风尘。

    他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鲁儿。”男子叫了陆川的小字。

    “一路辛苦了…”

    陆川敛了笑意。

    白觅刚应付完府里一堆人的寒暄问候，打算回自己院子沐浴更衣，就在半道遇见了对峙的双玉。

    看架势，陆川本是要进后院，结果一进来就碰到不怎么想见的人。

    当然，所谓“不想见”，纯属白觅猜测。毕竟她怎么看，都觉得陆川此刻的表情很不爽。

    而站在陆川对面的俊朗少年，双手捧着一只蝴蝶纸鸢，眉眼流露出淡淡的不解。

    “鲁儿，你怎么了？”

    说罢，他瞥见另一边行来的白觅，微微一笑：“觅儿终是肯回来了…”

    “我和伯父每日都在念你。”

    白青山和陆川叙旧后早已回了书房，他也懒得管院子里这些个小年轻。

    白觅站在弯弯曲曲的石径上，她的眼睛极黑，肤色又白，表情生动时便娇俏可人，但若是不显情绪，便有些森森然幽冷的意味。

    空气凝滞了许久。

    “齐辰旭……”白觅眼中似有无边的火焰快要喷发出来。

    跟在她身边的，除了青儿还有其他三个丫鬟。

    她们尚未察觉这气氛的古怪，暗笑着等着小主子跑上去纠缠齐辰旭，像以往那样撒娇、埋怨、哭泣。

    齐三郎少时救过白觅，于侯府有恩。

    而白觅也常常跟在他后面跑，年复一年，如今这般关系，早被两家默认了。

    当然，静侯默认也只是为了逃避另一桩令人惧怕的婚约。

    “觅儿…”

    齐辰旭打量着她的面容，温声道：“是不是累坏了？脸色怎么那么差？来人，快去请大夫。”

    他带来的一个随从匆忙离开。

    白觅胸口疼的快要窒息。

    她摸了摸发髻间的图腾竹玉簪，抿唇摇头。手指触及冰冷，颤抖不止。

    没人听见她耳中回荡着的婴儿啼哭。

    没人闻到她鼻间缭绕着的焦肉恶臭。

    更无人知晓，她看到脚下那些尸首残骸时的绝望。

    齐辰旭绕过陆川，朝白觅径直走来。

    “怎么了？”他感觉到了她的难过：“是不是许久不见我，想我了？”

    “你看，我亲手做了只你喜欢的蝴蝶纸鸢。咱们去山顶放飞好不好？”

    纸鸢很漂亮。

    纸张上了色，写了几行字，捆着细长的线。

    看着齐辰旭手里的东西，模模糊糊想起来，前世她离开樊城探亲时，的确磨着人做这种玩意儿。

    可是现在，她不需要了。

    白觅突然从头上拔出发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迅速向齐辰旭的眉心刺去。

    原本面色忧虑的男子本能地倒退一步，举起手臂试图抵挡。

    结果，锋利的发簪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肘部。

    鲜血瞬间溢出。

    “小姐！”

    “啊，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天啊，快拉开，快拉开…”

    现场一片混乱。

    陆川率先反应过来，快速迈出几步冲向齐辰旭，抓住他的肩膀往后拉。

    与此同时，丫鬟们也急忙抓住白觅的胳膊和袖子，试图让她恢复清醒。

    然，白觅似有无穷的力量。

    第一次攻击未能命中死穴，她果断地拔出发簪准备再次刺过去。

    但手还没有触到任何人，反被青儿紧紧地抱在怀里。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呀。他是你的齐三郎啊…”

    惊慌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白觅听到这句话，竭力挣脱，一巴掌拍在青儿的脸上，双脚死命地蹬地。

    青儿愣住，双手松了松，怀中的人仿佛从牢笼中释放的野兽，重新朝齐辰旭扑去。

    她的头发散乱，衣襟也歪斜着，面容充满绝望与狞狰，双眸中闪烁着寒冰般的光芒。

    按住齐辰旭的陆川，竟然看得木了过去。

    他本是要保护挚友的，可这一瞬，身体却不受控制，无法动弹。

    手臂搭在齐辰旭的胸前，眼睁睁看着白觅手中的锋利发簪被举起。

    这傻丫头，疯了…

    下一刻，纸鸢被踩碎，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陆川很难形容现在的心情，他厉声斥责：“觅儿妹妹，你胡闹什么？”

    “放开我，放开我…..”白觅犹如癔症般呼喊挣扎。

    丫鬟们乱作一团，有忙着拉小主人的，有前去禀报老爷的，还有慌忙不知所措的。

    白觅情绪过于激动，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倒了下去。

    混乱中，齐辰旭推开陆川，深沉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屈膝半跪，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白觅脸上沾染的泥污。

    她倚靠在青儿的怀里，脸色苍白，眼角挂着泪珠，鼻子通红，额头不知何时撞到了坚硬的地面，破了皮。

    院子一角，有棵大树巍然屹立，高耸入云。

    小十三蹲踞在上面，身藏黑暗之中，冷眉微皱，细细欣赏着下面所发生的一切。

    这侯府嫡女现在的模样，实在是难以评价。

    想了许久，他只能想到两个字：癫婆！

    过了会儿，少女努力睁开眼，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这张如玉似的脸。

    齐辰旭动作一顿，坚定而轻柔地拭去白觅鼻梁上的尘土。

    他胳膊上的血已经蔓延至袖摆，可眼里却写着浅淡的茫然与担忧。

    他没有询问这个与自己曾经朝夕相伴，情情切切，一年未见理应痛哭流涕说想念自己的人为何如此？

    他只问了句：“觅儿是在怪我这一年都未去找你，对吗？”

    “消气了吗？若还没消气，你可以再扎我几次。阿兄受得住。”

    白觅沉默片刻，突兀一笑。

    “碌哥哥为何不找我？我都恨死你了。”

    失去了攻击性的少女，说话软软的，细细的，仿佛被风一吹，声音就散了：“我困了，想睡觉。”

    “好。觅儿乖，别生气了。这一路辛苦定要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齐辰旭理解过来，笑了声想要搀扶她站起来，却被避开了。

    白觅靠着青儿的帮忙重新站稳身子，眼睫动了动，抬眸望向陆川。

    “多谢陆哥哥这一路贴心照顾。”

    众人皆是一愣。

    倒不是觉得白觅话语不妥，只是以前齐辰旭和陆川同时在场。

    白觅满心满眼都是齐三郎，鲜少搭理陆川。

    如今她扎伤了心爱的人。

    提及陆川的语气极为柔和，实在有点…反常。

    齐辰旭显然也感觉到了什么，他挺直了脊背，视线掠过挚友的脸。

    其余的人，也都在看陆川。

    白觅拢了拢散乱的发丝，语气带点儿鼻音：“陆哥哥，我身体不适，便不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