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血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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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怪怪屋

    曾經,有個人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天涯遠不遠?

    那人後來自己回答:不遠!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麼會遠?

    天涯在哪裡?

    在人的心裡?

    一個人的心如果在天涯,那麼他的人無疑也在天涯。

    今天,就有那麼樣一個人,懷抱著那麼樣一顆心,來到一個地方。

    那是位在東西兩文明交界之處的沼澤,任何人在那裡都找不到類似狡兔飛鳥或豺狼虎豹的動物;只有大量會讓人致病的蚊蟲水蛭和蟒蛇毒蛛,隱藏在終年籠罩大地的蔽日濃霧之中、與爬滿苔癬的遇難者屍骨相伴。

    那是片一望無際的幽暗沼澤。

    正常人只要是過著正常的生活,就絕不可能有任何理由要來到這一片沼澤之中。所以,今天來到這一片沼澤的,是一個不平凡的人、為一個不平凡的理由。

    那人有著一頭雪白發亮的長髮、綁成一根又一根既粗且硬的辮子垂在肩後;她身上穿的護甲、護手和脛甲都是用鱷魚皮做的,表面佈滿一道道如皺紋般的刀痕;但最顯眼的還是她背上揹的那面圓形獅頭盾,裡頭藏著一柄二尺來長的短劍、可以在刺死敵人的同時讓對方看見盾牌上刻畫的那頭張開血盆大口的狂獅。

    她的相貌並不難看,卻有一股戾氣,可能跟她額上的十字刀疤有關;裸露在皮甲外的上臂以及大腿一方面激起男人的性慾,另一方面卻又突出象徵力量的筋肉,使人不自覺對那凹凸有致的輪廓望而生畏。

    她是獅子戰士團的團長奧莉絲蒂,到幽暗的沼澤中來尋找傳說中的怪怪屋。

    甚麼是怪怪屋?

    據說那是一幢生著雞腳的房子,裡面住著一個會吃人的巫婆;但也有人說會吃人的其實是那生著雞腳的房子,巫婆只是在替牠清理牙齒。但不管怎麼樣,人們稱那屋子叫怪怪屋,而那巫婆則視情況有不同的名字:住在沼澤東邊的人管她叫怪婆婆,西邊的人則給她取了個名字叫芭芭雅嘎。

    然而不管那巫婆叫甚麼名字,沼澤中反正也沒有住戶可以詢問她的去向。唯一的線索就只有生著雞腳的房子,為此奧莉絲蒂已在沼澤裡漫遊了數日,忍受著身上被蚊蟲叮滿了包、肚子裡只殘存幾絲燒烤過的蛇肉的艱苦。

    她的努力並沒有白費。

    所謂雞腳,原來是兩根插進沼澤裡的梁柱,支撐著上面一幢歪歪斜斜的古老木屋;梁柱底下有加固用的額外斜柱,遠遠看去果然就如兩隻雞爪一般。

    而要是有人膽敢走近前去、從底下抬頭往上看的話,高腳屋搖搖欲墜的模樣就像是一隻公雞,隨時準備啄食從底下經過的迷途人類。

    奧莉絲蒂是久經戰陣的勇士,當然敢走近前去瞧個仔細:她發覺那屋子的前半截是架高在沼澤之中,後半截則延伸到岸上、與深邃老林當中的古樹相連在一起;而在那古樹的樹幹上,則覆蓋著一層幾乎嵌入樹皮裡的老舊繩網,隱隱約約地將高腳屋和古樹的岔枝、古樹的樹幹乃至於地面四者串聯在了一起。於是奧莉絲蒂就順著那老舊的繩網,尋找尚未腐朽到難以負荷其體重的支點往上攀爬,先是登上了古樹的岔枝後再走向高腳屋。

    答案很快揭曉,一個好端端的人為何要不畏艱苦地到沼澤來尋找怪怪屋。

    在奧莉絲蒂的手得能碰觸到門板之前,長滿苔蘚的怪怪屋木門咿呀一聲自行打開;一股草藥融合了鼠輩腐肉的厚重氣味從裡頭飄散出來,讓人說不出那究竟是能夠治病還是致命的味道。

    “進來吧!”

    奧莉絲蒂一手摸到背後獅頭盾裡的短劍,另一手則護在身前緩步入屋。她首先看見的,是一個戴著黑色兜帽、身上懸掛無數獸骨裝飾的駝背怪人;從對方那衰老的聲音和手背上千絲萬縷的皺紋來看,大約就是傳說中的沼澤巫婆無誤,但目前奧莉絲蒂還無法看見對方的相貌。

    “芭芭雅嘎?”奧莉絲蒂試探著問:“或者,我應該叫妳怪婆婆?”

    駝背怪人既沒抬起頭來看她,也沒有回答那個問題。

    “妳先進去,”她說,用骯髒且剝落不全的指甲指向身後一道掛簾:“我等等就來。”

    奧莉絲蒂看了看那串滿獸骨、咒符和不明毛髮的掛簾、以及簾後所覆蓋的一片漆黑,絲毫沒有要舉步的意思,而是再觀察了一下怪怪屋內的環境──

    除了大張的朽木桌子外,就是甕、盅和一個個罐子,裡頭裝著甚麼東西不知道,但氣味應該是從正在燒煮的鍋爐裡傳出來的。桌上擺的不是動物昆蟲的死屍就是各式各樣劇毒的植物,如壁虎、蛞蝓、青竹絲、馬錢子、姑婆芋、曼陀羅等,還有許多奧莉絲蒂不識得的東西。

    駝背怪人正埋首在那一堆東西之中,用骯髒滿是皺紋的雙手東捻西摞。

    “妳知道我為什麼而來?”奧莉絲蒂問。

    “還能為了甚麼?”怪人依舊沒有看她:“不就是有想要實現的願望嗎?”

    “妳可以?”奧莉絲蒂踏上前一步:“實現我的任何願望?”

    駝背怪人咯咯怪笑了幾聲。

    “我不能。”她說:“怪婆婆還沒有那本事,但是血鸚鵡可以!”

    “血鸚鵡?”

    奧莉絲蒂從未聽過那奇怪的名字,一聽見就有種極為陰邪詭異的感覺湧上心頭;正打算要再進一步詢問的時候,卻見怪婆婆再次指向了身後的掛簾。

    “想見血鸚鵡,就去裡面乖乖地等著,別廢話!”怪婆婆說:“要是怕黑的話就滾回去,別在這兒礙手礙腳。”

    若在平時,有人膽敢對獅子戰士團的團長這麼說話,她肯定要割了對方的舌頭、或砍下對方一隻手。但此時的奧莉絲蒂,心中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傳說中會吃人的巫婆,居然還會攆人……”奧莉絲蒂抬起自己的雙臂聞了聞:“敢情是我身上的味道太差?”

    一個人如果在沼澤裡待了七、八天沒有洗澡,身上的味道自然不會太好。

    “別瞎說些有的沒的,”怪婆婆催促般說道:“趕快決定!”

    “我不怕黑。”奧莉絲蒂冷笑一聲,昂首闊步穿過了那掛簾、把上頭的獸骨裝飾碰得喀喀作響。

    掛簾後是一片漆黑。

    相當怪異的漆黑,彷彿會吸走所有的光源似的,只能看見從怪婆婆工作坊洩漏進來的光所照出來的幾尺地面。奧莉絲蒂摸出懷中的火摺子吹亮,第一時間也沒能看見四周黑暗的盡頭,而是看見了一條“藤椅”──

    不是一般用竹籐編織的藤椅,而是大量野生藤蔓相互糾纏匯聚而成的椅子,其結構的混亂程度竟像是從地板裡自然生長出來的一般、上頭還攀附了不少蕨葉。奧莉絲蒂圍繞著椅子走了一圈,因好奇同時也為防有甚麼陷阱,出手隨意推了幾下,卻紋絲不動。

    “讓她坐吧!”怪婆婆的聲音從前頭傳來:“盡量讓她感覺舒服一點。”

    奧莉絲蒂沒去探究她說話的邏輯,而是更往黑暗深處試探了幾步──終於她解開了那黑暗的秘密,竟是大片黑色的布幕徹底覆蓋住整個房間的三面牆壁,將所有能透進光亮的窗戶全數遮蔽。布幕的大小也透露出整個房間的規模,如今奧莉絲蒂才發現自己身處在長寬皆超過五丈的空曠房間裡,除了正中央那一叢貌似椅子的藤蔓外,居然甚麼擺飾都沒有只是一間空房。

    “從外頭看感覺沒這麼大……”奧莉絲蒂輕哼一聲,心想:“看來這怪怪屋的確有些古怪。”

    這時怪婆婆走了進來,手上還提著根詭異的藍色蠟燭、上頭燃燒著碧綠色的苗火。她讓奧莉絲蒂坐到那藤椅上面向三面牆壁,自己又從左右兩邊的黑幕後摸出兩座黃銅製的高腳燭臺,分別插上六根藍色的蠟燭點亮。如此一來連她手上的一共有十三根蠟燭,頓時將籠罩房內的黑暗轉換成碧綠色,而兩人的身形又在黑色的布幕上映照出兩個更黑的人影。

    “妳可以把那個放下,”怪婆婆手指奧莉絲蒂背後的盾牌:“這裡多的是地方可以擺。”

    “我寧願拿在手上。”奧莉絲將盾牌卸了下來套入左前臂,確定短劍在習慣抽出的位子上才爬進那叢藤椅──

    坐起來居然還挺舒服的,莫非是條善解人意的椅子?

    奧莉絲蒂將盾牌置於身前,身子略為放鬆斜躺入座,立即就發現了一種新的、看不見的敵人虎視在側:

    是睡意,昏昏的睡意。

    畢竟她已在沼澤裡遊蕩多天,還未能舒舒服服、徹底放鬆地躺下來睡一個好覺。如今這條古怪的藤椅所帶給她的奇異舒適感,其危險程度恐怕不下沼澤中的任何毒蟲。

    奧莉絲蒂只能用意志力去抵抗它。

    “我就不問妳的名字了,”

    怪婆婆回到工作坊拿了束像是稻草的東西點燃,圍繞著躺在椅上的奧莉絲蒂上下甩動,將草藥的氣味甩在她身上。

    “但我還是挺好奇,妳想要許甚麼願望?”

    奧莉絲蒂瞪了怪婆婆一眼。

    “妳好像說只有血鸚鵡才可以實現我的願望,妳並沒有辦法?”

    “沒錯。”

    “那麼我的願望就只會告訴血鸚鵡,其他人不必知道。”

    “隨妳吧。”

    怪婆婆最後將那束藥草放進一個破碗中,擱在屋子的角落任由它繼續冒煙。

    “我只是個帶路者,只能讓妳跟血鸚鵡見面……”怪婆婆站到奧莉絲蒂面前的那塊黑幕之前:“至於祂要不要實現妳的願望,就看妳的造化了。”

    奧莉絲蒂無法判斷究竟是自己太累、還是那草藥有鎮靜的效果,總之努力撐開自己的眼皮。

    “告訴我血鸚鵡的事──”她說:“愈詳細愈好。”

    “那個自然。”怪婆婆嘿嘿一笑,忽然間出手一扯、將奧莉絲蒂眼前的那片黑幕扯下。

    一幅巨大的壁畫赫然出現在世上。

    邪惡、陰森的壁畫,畫滿了各式各樣的妖魔:有的半人半獸,有的非人非獸,有的形狀是人,卻不是人,有的形狀是獸,卻偏偏有顆人心。

    妖魔的手裡都有柄彎刀,刀鋒上都在滴著血;血水飄過正在膜拜的群魔頭上,在充滿風和霧、寒霜與火焰的天空中,匯聚成一隻血紅色的鸚鵡。

    而在血紅色的鸚鵡周圍,還有十三隻美麗的怪鳥飛翔在祂左右;那些怪鳥的身體都是從中間一分為二,有的半邊翅膀是蝙蝠、另一邊翅膀是兀鷹,有的半邊羽毛是孔雀、另一邊羽毛是鳳凰……

    陡然間見到一幅這樣巨大、詭異的陰森壁畫,奧莉絲蒂心中的震驚自是不在話下;但她的眼皮子卻一反常態地沉重,彷彿畫中的妖魔身上都附帶了法力,使人們看見他們的時候總是突發昏厥。

    “這是甚麼畫?”奧莉絲蒂問。

    “這上面畫的,是奇濃嘉嘉普的情景──”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怪婆婆的聲音透露出一股隱然的興奮:“那裡是十萬妖魔居住的地方,也是妳要去的地方。”

    她接著又說:“那一天是魔王的十萬歲壽誕,九天十地間的諸魔都到齊了,都刺破中指滴出一滴魔血,化成一隻血鸚鵡獻給魔王作賀禮。”

    那無疑就是壁畫上所描繪的內容:魔王十萬歲壽誕的那一天。也許無法將十萬群魔全數載入畫中,但魔血化為鸚鵡的形象栩栩如生。

    “所以,”奧莉絲蒂的眼光盯著畫中的血鸚鵡:“血鸚鵡是一個禮物?”

    “既是給魔王的禮物,也是給人類的禮物。”怪婆婆隔空朝奧莉絲蒂比出三根指頭:“傳說見到血鸚鵡的人,可以向祂許三個願望,而且不論甚麼願望都可以實現;但妳必須小心,血鸚鵡會考驗許願之人,看他是否值得自己所許下的願望。”

    “那妳呢?”忽然間奧莉絲蒂向怪婆婆投以嚴厲的目光:“血鸚鵡尚且還考驗許願之人,而妳卻一句不問就讓我去見血鸚鵡,妳又有甚麼好處?”

    怪婆婆再次發出難聽的咯咯怪笑。

    “我是血奴、是血鸚鵡的奴才……”她說:“等血鸚鵡享用完妳之後,要留下甚麼東西給我,完全由祂決定。”

    這話說得連一向兇猛的獅子戰士都感覺背脊發涼。

    “怎麼樣?”怪婆婆說:“要反悔現在還來得及,趕緊夾著尾巴逃吧!”

    沉重的睡意並沒有影響奧莉絲蒂的判斷,她知道自己如果想保住性命的話,最好還是立刻離開這間屋子、或是拔劍把怪婆婆殺了。

    但她不能那麼做。

    如果不是已經走投無路,她也不會將希望寄託在傳說中的沼澤女巫身上、還有那從未聽聞過的血鸚鵡。

    現在的她唯有堅定自己的信仰,選擇相信女巫、相信血鸚鵡、以及血鸚鵡的願望。

    “我準備好了,”奧莉絲蒂說,並沒有起身離開那舒適的藤椅:“帶我去奇濃嘉嘉普!”

    怪婆婆的手於是指向畫中的血鸚鵡。

    “看著祂,然後跟我一起唸──”怪婆婆婆說:“十萬魔神,十萬魔血……”

    奧莉絲蒂跟著唸道:“十萬魔神,十萬魔血……”

    “化成這一隻血鸚鵡!”

    “化成了這一隻血……”

    那“鸚鵡”二字尚未出口,奧莉絲蒂終於不敵睡魔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