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临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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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三策

    哪怕赵婧习惯了辛夷的不拘小节,见到她行的是男子礼仪时,心也不由一沉。

    赵晏审视着辛夷,不辨喜怒,半晌才道:“先前阿姊求的赦令,便是为她?”

    “正是,原是可惜辛夷文才,但不曾想她在治国上也颇有心得。陛下,或可一听?”赵婧见状也有些拘谨,毕竟有了君臣之分,现在自己这个阿姊也需要战战兢兢揣摩赵晏的喜恶了。

    年轻的帝王显然并不喜欢女人这副做派,略微皱眉,流露出轻微的不耐,但还是屏退了左右。“治国可不比作赋…你姑且说说吧。”

    辛夷称是,按下心头紧张略作停顿,语气不改坚定:“大燕立国七十余载,不缺兵马钱粮,所以东越西戎,终究只是疥癣之疾。而真正的心腹大患,正是世家。他们兼并土地,握有诸多资源,最要紧的,是察举之权。”

    赵晏不置可否。

    “凭借累世声望,轻易干预官员举荐,所以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就像如今,冯氏虽伏诛,仍有人惦念着为其‘平反’。”

    “那依你之见,”赵晏生出些兴趣,“这些人该当如何。”

    “杀。”女人的音色是天生是柔软的,可辛夷吐出的字眼却冷厉。“辛夷所献三策,杀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但,开杀就需要有刀。陛下手中应有一支可靠的军队,不受制于世家。这支军队必须赏罚分明,最好是借助对外战争,提拔一些出身低微的将领,借此换掉军队里世家的膏粱子弟……眼下,防御西戎的西北军就是最适合的选择。若能改动军制,借助战争重新清洗革新军力…有了这把刀,无论震慑或杀人,都能压制住世家的气焰。”

    赵晏开始认真端详辛夷的神态,揣摩她的言语:“说下去。”

    “但杀人立威,终究只能压制世家一时,而且不利长久的治理,属于下策。第二策,乃是举贤。陛下,选官所用的察举制,已不适用于当下。勋贵宗亲相互举荐,大行便利,世家结党由此而来。眼下纸张流传渐广,贫贱寒门也能读书明理,正是从世家手中取走举荐之权的时机。不如唯才是举,统一命题以试天下学子,层层筛选,再择优任命。”

    “当然,科举这一策的推行,除了需要有军队力量作为底气,也难以一蹴而就,需要徐徐图之。可以给世家留下少部分的举荐特权,允许被举荐者越级参考。但为了防止世家联合反对,陛下还可以破例允许一部分世家的女子参考,毕竟属于家族自身的实打实的权利,有时确实要好过一门利益联结。代价嘛……出仕的女子,十年之内禁止议亲。”燕朝风气尚可,女子都是也早婚,但再嫁很寻常,十年禁期之后也不至于彻底耽误终生大事。

    这也是无奈之举,男女之别不是一道诏令就可以抹平的,要想夹带私货,总不可能没点代价。

    一旁的赵婧注意到,谈及朝事,辛夷的眼神格外明亮与迫切。

    辛夷大胆抬眼,与座上天子四目相对:“短期之内,或许仍旧只有家学渊源、底蕴深厚的世家子弟能被录用,但若假以时日,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必能扼住世家人望,止住攀附之风。”从来是软刀杀人不见血,却最为有力。

    意识到这点的赵晏忽然站起身,显出几分亢奋。反复踱步,到底稳住了人君风范,他说:“辛夷,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罪臣知晓,”她重新低眉行礼,却透着从容镇定,“世家并非无知,此策一旦颁布,献策之人必成众矢之的。”

    势单力孤,世家之敌,言谈之间又颇显才略……赵晏眉心微动。“可惜了…辛夷,你若是男子之身,朕许你位列三公。”作为皇室的孤臣。

    辛夷听懂了弦外之音。

    赵婧察觉气氛的凝滞,正想开口缓和两句,却见辛夷俯身行礼,双手将文书举过头顶。“陛下励精图治,辛夷心悦诚服。愿献上第三策,助陛下掌握军权。”

    “这是辛氏全族过去勾结冯、萧两姓,以权谋私贪污军饷的证据。”

    殿中有些诡异地静了下来。

    赵晏取过文书,内中有辛家和世家来往书信和粮饷账目。

    “辛氏不过是小姓,他们要攀附权贵,手上并不干净。但也因为是小姓,所以自身并无根基。是杀是用,全由陛下决断。”

    赵晏的眼神意味深长:“你这是将父兄性命…悬在苍天。”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在辛夷看来,忠君爱国,自然高于愚孝。罪臣父兄被冯、萧权势迷惑,却忘记了陛下才是这天下最该效忠的人。辛夷愿意大义灭亲,与全族共赴黄泉,也不能看他们一错再错。”这话说得冠冕堂皇。

    赵晏星眸微暗:“大义灭亲…倒是个好词。”但这样一个藐视礼法、不敬父兄的人,赵晏从心底不喜。

    “辛家在西北军中略有经营,”对于辛夷来说,这些族亲的生死实在不足挂心,“陛下可遣心腹前往西北,未必需要精通军事,但要身份贵重有威,名正言顺。若能用这些证据迫使辛氏戴罪立功,那自然好;若是存有异心,便当场治罪斩杀。”虽然接手军队会更麻烦一些,但眼下萧翊的手伸不到西北,这已经是最好的时机。

    赵晏只觉眼前女子的言论堪称惊世骇俗,语气与礼节分明恭敬,却莫名地令人生厌。但他隐忍不发,仍是征询的语气:“可此事朕并无人选。”

    辛夷缄口不言,却是赵婧上前一步,下拜请命:“启禀陛下,赵婧愿往。”

    “西北苦寒之地,阿姊……”赵晏话未说完,忽然剧烈咳嗽,面色也有些苍白。赵婧慌忙上前拍抚他后背,又问梁常侍:“陛下近来起居如何,怎么咳嗽起来了?”

    梁常侍也有些惊慌:“老奴这就…”

    “阿姊,”赵晏轻轻挥手示意无妨,笑容有些虚弱,“许是近几日忙碌了些。阿叔,回来,药已按时服过,不必传御医了。”

    赵晏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少不得通宵达旦料理政务。赵婧的心不由紧了紧,带着些埋怨与关切:“陛下该以身体为重。”

    赵晏点了点头,又隐约看出从前乖顺少年的影子:“朕记下了。”

    “…西北之行,恳请陛下准许。”到底是同胞弟弟,哪怕做了皇帝,赵婧仍是最心疼他的。“京中不能没有陛下坐镇,若西北军改制顺利,更能震慑世家。”

    “还有舅舅…以郑氏的门楣尚且不能独当一面,不如带些族中子弟,前往西北历练,逐渐掌握军权。”

    赵晏默然,却也知道军队改制会是后续变法的最大支持。良久,他长长叹息:“委屈我的阿姊,没有一日安稳。”

    赵婧领得圣旨,携辛夷告退。

    待出了宫,她与辛夷低声耳语:“这并非你和我说过的真正的第三策。”

    辛夷便恭敬告罪:“却也是第三策的一环。”

    “与其说是一策,不如说是我想争取的一份赏赐。陛下绝不可能就因为我一番话,就允许女子出仕,”辛夷察言观色,揣摩帝王之心,对此并不意外,“但若殿下能在西北有所建树,先河既开,臣的仕途仍然有指望。”

    真正的第三策,便是在科举制的基础上上允许女子参考入仕。

    赵婧轻叹:“辛姐姐,你所图不小,注定阻碍重重。”

    “殿下,”辛夷正色,语气笃定,“我知晓。但那种被父兄族亲当做攀附的筹码,被夫家罪行牵连受死的恐怖与无力感,辛夷宁死不愿再遭受一遍。”她的眼中闪过一刹那的泪光,但很快忍下了。“无论世人如何口诛笔伐,无论我的下场如何惨烈,我必须往上走。殿下放心,辛夷心中有数,既然决定辅佐您,也不会因为自己的骂名牵累到殿下。”

    “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婧拍了拍她的手臂,“本宫能保你荣华安乐,但你若一心求取权势,遭遇到的危险就会远胜今日……我是担心你,但绝不会阻碍你、放弃你。”

    二人相视一笑。

    辛夷宽慰道:“陛下若真是决心与世家一争,那定然担忧无人可用的窘境,辛夷之志并非绝无可能,大可一试,若是功败垂成,便为后世女子做一表率。”

    赵婧受她斗志感染,一时无言,半晌才伸手示意她击掌为盟:“你分明才智过人,若是黄钟毁弃,岂不可惜。我定会设法为你周旋提携,你我主臣一场,本宫言出必行。此番你就代我留京吧,陛下宽宏,也破例允许你窥听政务,伺候笔墨。若有谏言,还请你传书给我。”

    辛夷知道这已是眼下赵婧能争取到的极限,心中一暖:“感激殿下厚谊,辛夷竭力尽智。只是西北确实苦寒,我担心殿下…”

    赵婧笑着摇了摇头:“辛夷啊…世上女郎,并非只有你一人向往浩气英风。”

    “比起困于萧家,荒凉西北,才是天高地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