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临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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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辛夷

    一个出众的政客,必然不是磊落的君子。全心寄望于政客兑现诺言,不免使人啼笑皆非。所以萧郎虽然美丽,枕边风却只能听了就过。

    可日子似乎确实恢复了平静,朝堂上的诡谲风波,再也吹不动长公主门前新栽的姚黄魏紫。这也算结姻的好处——萧翊的举动同样要经过赵婧日复一日的监视与揣摩。萧翊自有喜怒不形于色的好本事,常有陪公主辩琴品茗的兴致,于是情好日密。

    直至一个寻常的夏日黄昏,好端端的晴天忽然落了雨,萧翊将湖州来的密信收在袖中,步履匆匆,却在赵婧的院里偶遇了一个旧识。“冯夫人?”

    年轻女人正忙于收拾晾晒的卷轴,闻言动作一顿,却也不曾惊慌失措,从容下拜行礼。“奴婢辛氏,拜见驸马。”萧翊神情冷淡,并没有允她起身。

    辛夷,从前名动京城的才女,善诗词通音律。可惜门户低了些,做了冯太后侄儿的侧室,还是辛家高攀。冯氏一朝败亡,辛夷也被牵连其中,本该已被处死。

    “辛夷,怎么了?”过了半晌,屋内屏风后转出婧公主身影。“是萧郎回来啦?”

    萧翊面色略有缓和,眼神保持探究:“婧儿,冯夫人为何在此呢?”惜才当然可以,只是萧冯两家相争太久,萧翊习惯将一切对手碾作飞灰,永绝后患——哪怕对方只是冯家的一个妾室。

    赵婧主动挽上了他的胳膊,柔声道:“萧郎呀,我出嫁前最喜欢辛氏的诗词。只是一个被夫家牵连的罪人,我向陛下开口讨来赦令,留她在我身边,校阅藏书,誊抄古籍。对了,她的琴也极为精妙,就当为我解解闷吧…”似乎是才注意到萧翊神情,赵婧语气低落下去,小心翼翼地询问:“夫君不高兴了吗?”

    “婧儿喜欢,留她一命当然可以,”萧翊收回了视线,语气漫不经心,目光却依旧锐利如鹰隼,“可到底是冯家余孽,放在你身边,我不放心。”

    “妥帖的婢女、合意的琴师…不如我亲自为婧儿挑选?”

    赵婧微微皱眉…这就是要往她身边塞人的意思了,她尚在斟酌更委婉的言语,却不想辛夷自己开口了。

    “驸马容禀。”哪怕沦为妾室与罪人,辛夷仍觉自己不习惯跪拜与低头。她的礼仪看似恭敬妥帖,语气却保持着不卑不亢:“世上已无逆党冯氏,只有罪妇辛夷,并无扰乱时局之能。何况长公主于我有活命之恩,辛夷感恩戴德,绝无异心。”

    赵婧也适时轻牵萧翊的衣袖:“辛家先有攀附冯氏之心,后又担忧遭受牵连,不再认她这外嫁的女儿。辛夷虽然捡回性命,却也无处可去了。”她话里满是同情,心底却觉讥讽:一个被父亲拿去攀附权势、被丈夫视为玩物的女人,到底凭什么被说姓冯还是辛呢?

    萧翊微微抿唇,手指抵磨袖中书信的边缘——有更要紧的事。他略作沉吟,似乎是因妻子妥协了:“好吧。婧儿,我是担心你。”

    赵婧莞尔。

    大概吧,萧翊再不悦,最担心的不仍是赵家的人吗?

    留下了辛夷,赵婧有心朝萧翊示好,亲手剪枝插花,费尽心思设计得错落有致,这才献宝一般捧到了萧翊书房。然而偏偏赶上萧翊因公未归,她觑了下人一眼,捧着花光明正大进了书房。然而萧翊在官场多年,自然落不下什么显而易见的把柄。

    她似乎找到了那封湖州来的书信,却也只是与萧氏族人的普通来往,看不出什么端倪。略作迟疑,她伸手揭开了炉,余温尚在,内中发现几点灰烬……是了,真正的机密总是阅后即焚,至于这封普通的家书,当然是萧翊留给她看的,只不过有些欲盖弥彰了。

    赵婧勾了勾唇,不再盘桓,搁下花瓶就走,步伐轻快。

    既然萧翊大晚上的办公事,那她自然也有她的正事要谈。

    赵婧设了自己的书房,只教辛夷陪着。辛夷喜竹,又以奴仆身份常住在此,于是窗外种的便是枝节分明、郁郁葱葱的青竹,风声悦耳。“辛姐姐。”不再是白天的主仆相称,她们挽着手低声说话,谈诗词,谈旧事,也谈朝政。

    “你从前多风光,”赵婧卸却珠钗,尽显随意,颇为感慨地捧起辛夷新誊的诗集,纸张轻薄,辛夷的字却如银钩铁画,不似女儿家的柔婉,“那时候京中文会,总是你拔得头筹;赏花佳宴,没有谁的才艺越得过你。”

    遭逢变故,昔日意气风发的才女辛夷已被磨去了大半锐气,闻言只淡然一笑:“彼时年少气盛,不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只想着博取盛名,也好主宰自己的人生。却不想,正成全了父亲的攀附之心。”她抚着案上的纸张——造纸之术已兴起多年,上流士族过了新鲜,纸价才渐渐回落。赵婧拜托她誊抄典籍,也是为了藏书便捷。可今夜她频频停笔,却是因为一个堪称大胆的设想。

    要再赌一把,宣之于口吗?

    赵婧瞧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倒也只当她誊抄疲倦,取走了她手中墨笔,宽慰道:“辛家短视近利,配不上姐姐这等明珠。与其在高门内宅坐困潦倒,不如伴我左右。”赵婧顿了顿,半开玩笑地说:“本宫自问有识人之明,也保得了辛姐姐余生无忧。你大可安心治学,来日著书立传,只需将你我交情夸一句‘英主知己’,我平生愿足。”

    是吗?辛夷静静揣摩那句“英主知己”,随即摇了摇头:“从前钻研辞赋,不过是沽名钓誉。何况经此变故,辛夷已无心治学。”世上文人大多心高命薄,辛夷无数次怨憎这世道让女人漂泊无助,却在此时找到了一个机会,只有同为女人的赵婧,可能愿意给她的机会。

    灯火昏黄,衬得辛夷的眸光格外明亮,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隐隐流露着期待:“文章辞赋不过小道。不知殿下对治国之术可有兴趣?”

    赵婧的心没来由地一阵狂跳,却长久没有说话。半晌,她站起身,朝窗外查看外面是否有隔墙之耳。甚至倚着门屏息倾听,确认无人,这才匆匆回到座上。她总觉得辛夷将要说的话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甚至影响这个时代。屋外风竹之声起落飘忽,长公主披发端坐,恭敬地向另一个女人问计。

    很多年后,这段密谈终于在史书之上完整呈现,被称作“篁间三策”,辛夷也被世人呼作“辛相”。然而这三策放在当时,无一不是大刀阔斧的革新之法,阻力重重。但当它们被真正推行起来之后,燕朝三姓对于权利的垄断,也就此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