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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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冤家路狭

    仙儿迷路了,她在第五遍偶遇同一棵树时发现的。

    “鬼打墙了?阿弥陀佛,各路神佛鬼魔,请高抬贵手!拜托了!”

    仙儿眼一闭心一横,随意选个方向便信步而行,她像来时那样挥舞着斧头在灌木丛里趟,结果还真下了山。

    出山时,仙儿的眼睛忽然一刺,耀眼的天光晃得仙儿睁不开眼,她的心跟着跌至谷底,整个人一瞬间丧气到不行。

    比起白日的喧嚣,她更喜欢黑夜的宁静与包容,因为只有身处黑暗,她才收不到别人异样的目光。潜移默化地,她便害怕起了让人无处遁形的光明。

    因为这样,此刻她开始忧心自己的郁症是否即将发作。好在饥寒交切带来的难受让她无遑他顾,所以仙儿一理神色后,看上去还算晏然自若。

    山麓脚下依然是荒野,她不得不忍饥挨饿,徒步时久总算行至居民区,并顺利找到一处街肆游逛。

    此地乃牛栏镇辖下,而她家则坐落于黄木镇,两地相隔上百里。织金荷包用料稀有,一没署名二无记号,也并不担心惹火烧身。这样一通分析,仙儿一时无所畏忌。

    穿街走巷终于让仙儿觅到一家成衣店。里头锦衣华服满目,仙儿看花了眼,一时半会不知道买哪件。

    犹豫不决时,无意收到了掌柜的打量,那是一种轻蔑的眼神,这给了仙儿会心一击,往日里别人亦是这样歧视她,仙儿每每都选择息事宁人,但经历过昨晚的惊涛骇浪,任凭谁都会心态起变,她生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那便是面对得寸进尺的贱人,一味地逆来顺受只会害了自己!

    她直白地怒问:“你的眼神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压抑已久。

    掌柜不仅不屑一顾,还怪声怪调道:“你应该去那家店!”说着往门外一指。

    仙儿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街对面是一间门面简陋的商店,楣上用漫不经心的字迹写着周记二手成衣,派头比这店差远了。

    仙儿气掌柜的以貌取人,于是她掏出一大把银子,用力扣到台面上,道:“老板,你拐着弯骂我穷是不是,你以为我消费不起是不是?目光短浅的老家伙!”

    仙儿边骂边在心里打赌!若掌柜的没有打她,那她今后一定做个敢爱敢恨的女中豪杰,反之若是打了她,仙儿没敢去想。

    事实证明仙儿想多了,银子一亮出来,掌柜眼睛都绿了,立马就换上了谄媚的表情,甚至,恨不得跪到仙儿膝下喊爹喊娘。

    只见他贱兮兮地赔话道:“啊呀呀,姑娘果然天生异骨绝非池中之物!是我眼拙了哇!我该打!姑娘莫怪!”

    果然!态度很重要!果然!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东西!

    她挺直了背,指着橱架上的各色华服,发号施令般,道:“那件,那件,还有那几件,通通给我包起来!”

    掌柜只当是活财神下了凡,高兴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根,生怕她反悔,操起衣杈便蹭蹭蹭打包。

    这时门口冷不防地响起了一个声音,那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声,那声音用开玩笑的口吻清咤道:“诶诶诶,要死啦,掌柜你好歹留两件给我呀!”

    “对呀,老顾客了,怎么也得先紧着我们家夫人才对啊”另一个尖锐的女声如蝇附膻般随声趋和。

    仙儿闻声一个激灵,那种感觉老马识途似的。侧目一视,记忆中的一个模样陡然映入眼帘,惊得她睁大了眼。

    来者舍王腰其谁?化成灰仙儿都认识,就连她领着侍女步入时的拽样,也像极了从前!

    王腰虽只与仙儿同窗半载便转去私塾,但这短短时日里做的孽,却直接摧毁了一个人的一生。她不仅是一个恶霸,更是个罪人。

    自成婚翌日,仙儿就托人遍寻王腰及其党羽,可哪里还有她的影子,只听闻她家古早便脱贫跻身了上流,如今不知道在哪个通都大邑的大宅门里,风风光光地做着贵夫人,享受着无尽的荣华富贵呢。

    而此刻!那个相违数十年,让人铁鞋踏破的仇人,居然不请自来了!果然冤家路狭啊!!仙儿不想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牛栏镇,只晓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算起来快逾二十年了,也是时候了。

    仙儿别过头,他俩还在你来我往地插科打诨。

    仙儿揪开一件包好的衣服,朝自己兜头一盖。

    “这头怎么突然凉嗖嗖的,看来头疾又犯了,我得抓紧去趟医馆,掌柜你随意包两件即可,余下的你留给这位姑娘吧!我看她天生丽质,与这纨绮更般配呢!”

    王腰好奇地看过去时,仙儿已经全副伪装起来了。

    货款匆匆两讫,仙儿夺门而走,一溜烟又折入拐角暗中观察。她想再三确定那人身份,若真是那位故人,自己又岂能轻饶素放!

    “王腰!”仙儿粗住嗓子冲成衣店用力疾呼。

    果然,她的丫头应声探出个头来,东一张西一望,口中怒斥道:

    “哪个混账,居然敢直呼我家夫人闺名”

    果然是她!

    “我们的账今天必须两清!”仙儿银牙咬碎。

    这时街道上赶集之人已是熙熙攘攘,几个顽劣的孺童在街角撒泼打滚。仙儿知道机会来了。

    她买了几串糖葫芦递到小童手上,对他们说:“我们来做一个游戏,看看你们谁最有种!有种的,我就给他半吊钱,你们知道的,它可以买好多好多的糖葫芦”仙儿摸出刚才找的半吊零钱,在他们面前用力掂了两下。

    一说到吃的,孩子们便开心得手舞足蹈。

    趁着他们捧场,仙儿弯下腰附耳说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其中一个稍大点的童子,警觉地看着仙儿问道:“这样会不会挨揍啊?到时候若我们照做了,你赖账怎么办啊?”

    这现如今的孩子这么能举一反三,仙儿寻思这件事时,那边余光里的人,已经带着侍女出来了,且看上去颇为高兴。

    仙儿知道不能等了,她怒气冲冲地举起了银子,指着一个半动摇的孩子大骂道:“难怪他们都说你胆小,叫我拿钱来测试你,结果白花花的银子都不能让你勇敢起来!也罢!扶不起的泄牛屎!我走了!”

    那个男孩马上红了脸,连忙问是谁跟你说我胆小的。

    仙儿一脸为难地说道:“我答应人家要保密的,总归他们没冤枉你便是了!”

    那个男孩更加面红耳赤,他把脚一跺,脸上都是不服气:“谁说我不敢!!!你到时候别赖账便是!”

    说完便向那对主仆冲了过去。

    仙儿的心激动到无以复加,眼珠子一瞬不瞬地黏在男孩身上。

    只见,王腰不断地在沿街的贩摊前挑三拣四,侍女紧随其后搬这拿那,男孩则尾随其后,亦步亦趋。

    令人不可置信的是,一路上都有人对王腰施礼打拱千恩万谢,并尊称她为德善娘子!!!

    德善二字,是地方官吏为教化人心而旌表昭德的特称。能得此殊荣的,不是济困扶危的地方首善,就是一生行善的仁义君子。而这个称号居然轮到了王腰这个混账,未免南辕北辙了。

    狗改不了吃屎,一长大就转性,这事儿不可能。再说了,佛教有云,善缘结善果,恶因得恶报,哪怕如今她真换了副心肠,欠她的也必须要还!

    待走到行人密集处,男孩突然加快脚步借着人流往王腰身后推挤过去,仙儿亦杂在人群中引颈眺望。

    人愈来愈多,仙儿脚后跟几乎都被踩破。皇天不负有心人,她总算听到了一声响彻云霄的尖叫,这个声音她最熟悉不过,以往它都是在威逼恐吓辱骂,如今也该轮到这把嗓音发出这样无助的尖叫了。

    “啊!是谁!啊”

    前一瞬王腰还是个受人敬仰的泰斗,但穷极无聊的人们岂能轻易放过这种裤裆里的事,于是自发地围成一圈,一个个鼓眼鼓嘴地看着中间发笑。

    仙儿高挑的个子这时候发挥了作用,她个子高看得远,里面的状况她尽收眼底。

    王腰的下服被连裙带裤地撸到了小腿,白嫩嫩的大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可惜的是亵裤居然还稳稳地挂在原处。

    仙儿失望了,自己当初是如何出乖露丑的,她王腰也该如法炮制才对!可如今风水轮流转,她王腰却是如此保守,这未免太不公平。

    仙儿义愤填膺的功夫,王腰眼疾手快地提起了裙子,并开始骂骂咧咧地挽回尊严。侍女还在手忙脚乱地替主人遮羞,不过显然是亡羊补牢。一路上采买的华装美服胭脂水粉散落了一地,整个场面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可这狼狈终不及仙儿当初的万分之一,因此仙儿不想善了。

    王腰主仆一边躲躲藏藏,一边厉声斥退围观者,这空档,仙儿随手买了只叫花鸡补充体力,等她撑肠拄腹,那对主仆丧家之犬般,抱头躲进了一条可供其避难的无人深巷。

    “天助我也”

    仙儿从边尾随,从边将头包得六亲不认,等主仆二人整饬衣衫后背示人之际,仙儿叫阵般大喊一声:“你的报应来也!”

    只等王腰受惊转身,仙儿便毫不怜惜地一脚踢出。

    她的丫鬟吓到懵眼懵嘴,呆鸡似地看着主人。她主人则一如当年的仙儿,痛到紧捂下身伏地打滚,那左一翻右一滚的动作简直如出一辙!

    在这个贞洁即尊严的世界,一个女人未经人事就在洞房花烛夜被誓要共度一生的丈夫视如敝屣,这是何等的绝望!一世清白毁于一旦,脊梁骨几乎被人戳断。这一切与人无尤也便罢了,可这偏生却是人祸!

    小时候作的恶,便可以不算数吗?凭什么加害者可以若无其事继续风光无限,甚至一反前态成为一个德高望重的泰山北斗,而受害的却要用一生去治愈伤痛!

    仙儿越想越气,于是在墙角找了根木棍,想以牙还牙。

    丫鬟这才回过神,一把拖住仙儿,并朝巷子口大声呼救,可她个头太小哪里是仙儿的对手,仙儿一抬手便轻松将其搡了开。

    丫鬟还想再战时,一把要命的斧子欺项而来直抵脉门。仙儿把脸凑近,恶狠狠地警告:“我不想伤及无辜,你最好别自讨苦吃!否则!哼”说着斧头往丫鬟那边用力一压,

    丫鬟果然被震慑住,只缩在一边摆出进退两难的样子。

    王腰憎恨地看了眼胆怯弃主的丫鬟,仿佛在说回去你给我等着。然后便强忍着剧痛连连后退。

    “你是谁?你是刚才买衣服的那个女人?你为了几件衣服就行凶杀人?气性未免太大了,呃……衣衣…衣服你尽管拿走,何必大动干戈!”

    “我是谁?你只要知道来者不善就对了!”虽然当年非她亲自动手,可却是由她授意,他们自然是蛇鼠一窝!仙儿岂能轻饶。……

    “啊”

    王腰发出一如仙儿当年的尖叫,一痛过后,便破口大骂道:“你也是女人!为何如此丧心病狂!你简直不是人!”

    就算冒着身份暴露的险,仙儿也要骂她,道:“我不是人?是谁先不做人的?我丧心病狂?又是哪个畜牲先丧心病狂的?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报应!”

    看着她疑惑不解却吞声忍泪的样子,仙儿笑逐颜开,将棍子掷在地上,举起斧子逼问道:“七岁时跟在你左右的两个男孩呢?听说他们是你表哥?说,他们姓甚名谁?身在何方?敢骗我,我杀了你!”

    王腰本来以为遇到了内心狭隘的疯子,闻言才惊觉事情并不简单。想了一想,还是不敢多问,只警惕地回答:“他们叫张文张武,现如今在华清派做外门弟子!”

    “华清派?是么地方?在哪儿?”仙儿忙问。

    “华清派你都不知道?”王腰忍不住鄙视了仙儿一眼,可刀剑无情,回过神的王腰又只好再度低三下四,只听她虚心冷气地说:“那是我们宁国数一数二的武林门派,华清派的掌门人是天下无敌的高手,所以那儿也是武学爱好者心中的圣地!”

    仙儿满腹狐疑地逼视住她:“你该不会骗我吧!故意说得那么吓人,好让我不敢踏足”

    王腰马上解释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早和他们撕破脸了,没必要拦着你报仇”又想问我们是不是认识并且结过怨,又害怕此人狗急跳墙,便只好三缄其口。

    仙儿将信将疑,啐了她一脸,威胁道:“你的丫鬟叫你夫人!……真是便宜你了,看来我的苦,你这辈子都无法感同身受了!你等着,若是让我知道你今日所说乃虚言,我定会杀回来,将我的苦加倍奉还!”

    说完将她搪到一边,提着斧子快速离开了。

    不一会儿,她从集市出来,手中多了一份地图。

    “华清派,宁国副都以南,那不是要好多个三天才能赶到?这么远,不行,我必须把仇人一锅端了再走!……原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是这样的感觉,一如沉疴顿愈般酣畅痛快!白瞎我委屈了半生,居然现在才明白!”

    这时,仙儿莫名回过头,刚好对上那个男童的眼睛,他的眼里有三分畏惧余下的都是疑惑。

    “你在巷子口偷看,也不过来帮我一把?还是不够勇敢呀!”

    仙儿站到他面前俯视着他,男童突然有点害怕,但还是伸出了手。

    “给我吧”

    仙儿如约付账,便欲转身离去。

    “我还以为你会给她来一斧子,结果却只是胡闹。有道是,要么不做,要做做绝……”

    仙儿喝止他:“我做事讲究人情往来毫发不爽,她踢我一脚,我便还她一脚,她伤害我的身体,我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回击!我这是在还礼,所以我心安理得!小家伙,你日后可不要走歪路!”

    男童愣在当场,仙儿朝他笑了笑,然后投步到阳光下,此刻,她好像不再害怕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