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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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睿王

    多尔衮似看穿他的心思,开门见山道:“不要客气了。今天找你来,是要商量一件事,并不是上阵打仗,而是上台比武。”

    尼堪吃了一惊,不过一听事关武学,一直有些提起来的心反倒放下了。

    多尔衮也不引他往厅中就坐,还是站在门口,挥手让下人退下。尼堪就微微低头站在一旁,等待他的下文。

    多尔衮也不看他,只是看着眼前庭院中的花木,缓缓道:“豫亲王的事情你早就听说了吧?”

    尼堪心中一紧,他知道豫亲王多铎是本族的战神,也是多尔衮的亲弟弟,他军功之盛,堪称本朝第一人,在南征金陵一役,更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三军的统帅;同时也是恩师鄂敦他腊的大弟子,武艺之高也是首屈一指。按说有先天真炁护体,虽天花在朝野肆虐,但很难让多铎这样的高手感染上,更别提会致他死命。是以他听闻多铎死讯后,惊诧与哀痛同时袭来,颇难自解。自己今年从南方征讨回来就又去山西,虽一直对多铎之死有所疑虑,但从未有机会与谁谈及,更别说会跟多尔衮讨论此事了,是以缓了一阵才谨慎地说:“豫亲王乃绝世之人,我朝之栋梁,臣侄闻讯不胜哀痛之至。”

    多尔衮忽然好似出神了,眼光也不知是在看花木还是在看甚么旁的,也不吭声。尼堪只觉空气都似胶着,以他之能,竟渐觉喘不上气来,心中暗惊,急忙运起真炁,这才呼吸正常,心中知道,眼前的摄政王既是内力高深,又是陷在深重的哀痛中。

    一盏茶功夫,多尔衮回复常态:“你有所不知,豫亲王不是因感染天花而逝。”

    这话虽短,却似一个炸雷轰在尼堪头上,不觉脱口而出:“难道,难道他另有死因?”

    “正是,他是被一群武林人围攻所弑。”

    “是……汉人?”

    “嗯,所谓江湖八大家中的燕京独孤氏。”

    尼堪先是暗中松了一口气,他最怕的其实是内斗,毕竟大阿哥豪格也是今年过世的,他一直担心这与多铎之死有甚么关联。接着他又是疑窦重重,问道:“这燕京独孤氏和甚么八大家,臣侄也曾略有耳闻,却从未放在心上,几个跳梁小丑岂能伤我十叔?”

    多尔衮瞪了他一眼,声音大了不少:“跳梁小丑?那能害了豫亲王的性命?你尼堪素来就是这么轻视敌人的吗?”

    尼堪一惊,急忙躬身道:“臣侄不敢,摄政王教训的是,臣侄永志心中,再不敢轻敌。”

    多尔衮似有两种面目、两副嗓音瞬间转换,立时又温言道:“起身吧,不怪你,我知道你这么说是恨这些贼子。”

    尼堪暗自抹汗,不敢起身,他已是一世之豪,在顺治皇帝面前都深受倚重,坦然自若,但在这位摄政王面前,却是不由自主地矮上了三分。

    多尔衮挥手示意,然后转身走入花厅,尼堪这才急忙起身,跟了过去。二人坐定,多尔衮挥手让尼堪喝茶,自己也啜了一口茶,然后盯着他缓缓道:“我大清初入京城,不少族人以为,我们来此只是大肆掳掠一番,就回老家去,当时我坚决反对这种短浅目光,还定下了怀柔安民之策,打出代明讨逆的旗号,表面上与南明虚与委蛇,兵锋直指大顺军与大西军。你以为然否?”

    “摄政王雄才大略,臣侄佩服之至。一切也尽如您所料,南明小朝廷偏安一隅,甚至帮我们讨伐李张二部。待到时机成熟,我大军立时南征,轻而易举渡江成功,天下已定。”

    “正是,那之后,我立足已稳,又感汉人体格孱弱,服饰繁缛,遂颁下剃发易服之策,结果招致颇多反抗,你以为然否?”

    “臣侄甚是赞同,其实剃发易服也是帮汉人重新找回自己的血性,甘心情愿归附于我,同时诱出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一一除掉,摄政王此举依然是要为我清廷谋长治久安之策。”

    多尔衮满意地点点头,道:“但我没想到一点,孱弱的汉人中却有一股以前忽视的力量,那就是武林人士。”

    尼堪不敢吭声,耳听他续道:“这些武林人士本来不少置身事外,并未参与咱们讨灭朱明之战,令我们放松了警惕,不承想,自从圈地、投充、逃人、占房、剃发、易服这六大政颁布,惹翻了不少汉人武者,他们开始起来反对我们了。难道我们做错了?”

    “臣侄以为,历朝历代要想江山永固,必然要弹压武人,秦帝熔天下之兵,宋祖杯酒释兵权,哪一个会纵容武人做大,他们不闹事,咱们都要让其臣服,更何况他们胆敢蠢动!”

    多尔衮满意道:“你说的是,我也这么想,只是没想到,豫亲王却因此出了事。”这一次他就像没事人一般,接着续道:“我找隗始惊问过,汉人武林其实也渐次凋零,绝少有人才冒出,如今只有所谓二十三盏灯照耀江湖,其中还包括隗始惊、王邠如、新家这些为我所用之人。”

    尼堪对此完全不懂,他之前根本看不上中原武林人士,认为他们像汉人军队一样不堪一击。是以只是默默倾听,用心记忆。

    “如今我们在疆场上节节胜利,正是好机会开始对汉人武林下手,但没想到他们先动手了。唉,日中则昃,月盈则亏……汉人的话,有时是很对的。”

    多尔衮说完这话又沉默了半天,尼堪深知他心系多铎之死,即使自己,也心如刀绞一般,可却不知用何话安慰,默默陪伴了一会儿,干涩地说了几个字:“十叔在天国里必不希望摄政王如此伤神。”话一出口他已后悔,好在看多尔衮的样子,也没有听进去。

    过了一小会儿,只听多尔衮续道:“燕京独孤氏是那二十三盏灯中八大家之一,据说祖上是西魏北周八大柱国之一的独孤信,贵胄虽去,家学渊源,以烈问箭和磨心掌两项玩意称誉武林,如今的门主独孤伤情其实是个大管家,门中的佼佼者是所谓多情无情钟情忘情四兄妹。正是这四人带领其门中十几个好手,在京师东郊,伏击了你十叔。”

    尼堪闻言心中一动,这是多尔衮第一次说“你十叔”,显得比刚见面时亲热了不少。

    “你十叔当时战场上的旧伤复发,中气略有不足,导致外邪入侵,确实刚刚感染了天花。但以他之能,只要好好休息恢复,旧伤新疾皆可痊愈。可那晚他怕天花传染家人,匆匆坐马车去京城东边水碓子的别墅隔离休养,结果就在路上遇到了袭击。”

    多尔衮闭上了眼:“我第二日一早就赶到了现场,真是一片狼藉,现在闭上眼睛都可想象那一战有多么惨烈,你十叔真是毫无惧色,力战不屈,伤病中连毙对手,可惜敌众我寡,最终惨遭毒手。对方在八大世家中素以暗器著称,那烈问箭说来是箭,其实是十几种暗器的统称,现场捡到的就有飞蝗石、金钱镖、飞去来、铁弹子、飞刀、袖箭等十一种暗器,全是镔铁打造,特殊定制,比江湖上普通的暗器不知要好多少。对方夤夜伏击,几乎是一上来,你十叔的护卫就全数倒下,只有一人喉咙上中了一飞刀,当时未死,我们的人赶到后,见他已气绝,但应是死前用血在地上写了三行字。”

    说罢,多尔衮探手入怀,拿出一方软帕,上面有三行字,当是照着现场的血书誊录下来的,尼堪定睛观瞧,只见写的是:

    “对方四人为首,皆白衣,二男二女。

    余者十几人,豫王毙了几人。

    暗器厉害,顷刻间如地狱降……”

    尼堪默默叨念。

    “我查你十叔尸首,他有三处外伤,都是锐器所伤,应该都是暗器,只不过事后都被拔下,这三处最厉害的是腿上一处,应是箭伤,但也非致命伤。真正致命的,是他前心后心各中了一掌。那掌力既刚猛又刁钻,以你十叔的护体真炁都无法抵挡,心脉立断,走的倒也全无痛苦。”

    听到此处,尼堪只觉嗓子眼一道寒冰沿身躯直下,又从后背翻上来。

    “连番胜利冲昏了我的头脑,只道汉人不堪一击,孰知他们武人还有这般的身手胆略,这全是我轻敌之过啊。本王经与隗始惊、乌尔撒他们讨论,确认凶手必是京城里燕京独孤氏的四大高手。”

    尼堪振作精神,眼中满是杀气,握拳厉声道:“定要将这甚么独孤氏满门灭尽,亦难消此恨。”

    多尔衮摆摆手:“我与隗始惊勘察过现场,立刻快马赶去独孤氏在京城的居处——金台独孤庄园,结果自是迟了,独孤家已阖家消失。我立刻令乌大人调兵追捕,并带上火器营配合行动,无奈对方早有擘画,大队家眷只怕月前已分批离开京城远去,行刺这伙人都是高手,且必备有多匹快马,化整为零分散逃窜。乌大人以为,一拨向西逃入了太行,一拨逃向了天津。”

    “竟一人也未抓到?”

    多尔衮沉声道:“正是。”

    尼堪又握紧了拳头,拳眼格格作响。

    多尔衮看了他一眼,露出满意的神色,道:“是以我今日叫你前来商议,如何为你十叔报仇雪恨。”

    尼堪霍的起身,深深行礼,再不多言。

    “坐下吧,此次咱们定要中原武林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最好是一役杀得他们元气大伤、肝胆尽裂。眼下,似正有这么一个机会。”

    “愿闻其详。”

    “隗始惊手下内三堂堂主,只有罗虎丞在京,其他仲、漏二人这一年来都留在江南剿贼,最近刚刚飞鸽传书,得线人密报,反贼黄宗羲身怀重宝,躲在江阴,二人立刻带兵前去,本拟要一番苦战,孰知黄武功尽失,手到擒来。”

    尼堪皱起了眉头,他不但听说过黄宗羲,还在与鲁王的战斗中差点跟他交手,知道他的厉害。鲁王战败,可此人竟从千军万马中逃逸而出,不见了踪影。

    多尔衮没管他,续道:“仲漏二人连夜审讯,那黄贼先是矢口否认,最后说要进京见我,方肯说出‘灭清至宝’的所在。”

    尼堪眉头拧了起来,暗想打了这些年仗,己方连连获胜,这天下哪里有甚么灭清至宝,即使有,那黄宗羲身怀此重宝,怎么还会武功尽失,被俘遭擒啊。

    “仲漏二人问我意见,我回复说,着他们将黄贼带去鼎元丰镖局,出重资令其押镖进京,我倒要跟这名满天下的儒侠聊聊,看看他们拿甚么灭我大清,哈哈。”

    尼堪道:“此事破绽甚多,臣侄都觉可疑,摄政王必了然于胸。那黄贼必不是单人匹马,后面很可能还纠结了一些武林同伙,这帮武林人士当是以黄贼和所谓至宝为饵,妄图再次以武林手段行凶害人。战场上打不赢,就想用此法削弱我将帅阵营,打击我军民士气。而您此举必是将计就计,引贼人团伙现身,一网打尽,毕其功于一役。正如您适才所言,一役就杀得他们元气大伤、肝胆尽裂。”

    多尔衮长长地嗯了一声,手捻短须,道:“不愧是我大清的敬谨亲王,尼堪你甚是出息了,你所言正是我所想。我倒要看看这二十三盏灯,有哪些可以为我所用,哪些是定要剪除。如今,我已与帐下谋士定下五条计策,管教众贼有来无回。”

    “是以您特意要鼎元丰镖局保这趟镖进京来,臣侄虽不熟中原武林之事,但倒跟漕帮中人打过一次交道,听说过这镖局,据说其牵扯黄山派和水次帮,目前一直置身事外,专心作生意。”

    “正是,黄山派有个甚么四大至尊之一,我其实并未放在眼里。但水次帮关系着漕运的兴衰,岂能不防?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他们帮主司徒鲸江会不会也冒出来。此外,你我等人刻下不宜离京,那五条计策不适合在京城里使用,是以最好是把对方引到京郊来动手,虽然有仲漏他们二人,我也派人一路暗中保护,但还是让鼎元丰镖局尽尽力吧,免得甚么毛贼闻到腥气都跳出来。”

    “臣侄斗胆说一句,众贼的目标,首要必是您,是以他们一路上只怕也会护着这趟镖的。”

    “是,我猜黄宗羲他们必是想进了京城闹事,可我压根就不会让他们进城的。但是,我倒是颇想见见他呢,你也是吧?”

    尼堪再次起身行礼道:“臣侄愿效犬马。”

    “嗯,我知道你素来喜欢武艺,这次若不让你出手,日后定会怪我。我们不似那明朝皇帝王爷,手无缚鸡之力。黄贼既说要到京师见我,必是他们行刺你十叔得手,冲昏了头脑,暗怀刺我之意。我就遂了他的意,去会会这位名满天下的黄太冲。你先挑一两个手下,回家去待命,到时扮作平民,去为我打个前站吧。也该咱们满洲十大勇士,好好会会中原武林了。”

    尼堪连连点头道:“正好那鳌拜如今投闲置散,他武艺不错,对咱大清朝那也是赤胆忠心……”

    “哼哼,他对朝廷赤胆忠心与否我是不知,对我摄政王,他倒是一直不服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