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繁体版

第5章 古钟

    崔玉衿一皱眉,她皱眉都好看,应声吟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崔家丫头,好厉害”宋伯刚伸出了大拇指,“我们哥俩刚才就觉得有这么两句,可愣没想起来。”

    崔玉衿有点儿脸红,把头一低,可秋波一转,飞快了看了白袍黑衣一眼,又用余光瞥了眼曲明夷和丰艮,这四个小伙子中,就丰艮贼眉鼠眼地盯着她,她心里是又有几分气又有几分乐。就听宋仲毅道:“不过我们哥俩想的不是为欢几何及时行乐,而是要在这逆旅中留下些我们的东西。”

    “哦,如果人生就是这店,很多人只怕想的皆是如何在店里多吃多喝多拿多占,到最后结账最好少留银子铜钱,不花最好,怎么你们倒反而想留下甚么?多赏几吊钱吗?”丰艮问。

    宋仲毅丝毫不摆前辈架子,答道:“是,多赏钱也可,其它事也可以啊,修理修理坏掉的桌椅板凳,砍点儿柴,挑担水,扫扫地,喂喂马,或者倒倒垃圾。我们哥俩别的不行,倒垃圾是把好手。”说到倒垃圾啊,他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仲漏二人和龙南关三人身上转来转去的,脸上笑嘻嘻的,显是把他们看成了五坨垃圾。

    “这又何必,干活自有伙计,你是客人,何不抓住眼前千载难逢的机会建功立业,哪怕赚个盆盈钵满呢?你就不想发达吗?”王邠如嗤之以鼻。

    “发达了又有何用?”

    王邠如一愣,道:“废话,发达了就可以从心所欲了。”

    “我看未必,巨富也有得不到的东西,皇上也有追不上的女人。”

    这话一出,店中都是一惊,王邠如柳眉倒竖,眼看就要发作,只有丰艮鼓掌叫好:“着啊,此言甚妙,我是既有得不到的东西,又有追不到的女人。”说完又嬉皮笑脸地看崔玉衿,人家低头没理他,旁边的崔子产倒是瞪了他一眼。

    “臭小子,你算老几啊。”漏渤容心说宋氏兄弟不好惹,干脆先捡个软柿子捏捏出出火,盯着丰艮道,“谁的裤腰带没系好,把你给露出来了,还敢拿当今圣上乱开玩笑。”

    “我是谁,你问问他就知道了。”丰艮把脸一沉,手指龙二。

    龙二一头雾水。

    “老龙啊老龙,咱哥俩在这太行黑道上并称啊,你怎么连我都不晓得?”

    吴老泉闻言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道:“你难道竟是丰先生?这么年轻!”

    “不错不错,正是区区。当然,我跟龙二他们寨子乱抢一气不同,我是侠盗,替天行道那种。另外,谢谢你们鼎元丰镖局啊,你们那些礼物,我大都替你们布施了,当然那几个金锭,我是留着自己花了,哈哈。”

    漏渤容乜斜着眼:“自古黑白不两立,你既是黑道的,应该跟那二宋过过手才是。”

    “你才是黑道,你全家都是黑道。”说完这话丰艮也学曲明夷跟黄宗羲借琴,一阵乱拨,大家一宿没睡,倒让他吵得困意顿失,然后就听他扯着嗓子唱道:

    我本昆仑一古钟,

    自在逍遥对碧空,

    泰然不动如此峰,

    一心只在静谧中。

    无边岁月钟随风,

    欻然幻化入软红,

    不爱轻盈爱威重,

    千呼万唤却无声。

    一炊黄粱一锦梦,

    一场风流一鹅笼,

    左手扪虱右屠龙,

    残阳落时何异同?

    破甑毕竟曾成甑,

    蜡屐潇洒自横行,

    抟沙经火炼成铜,

    朝阳升时自不同。

    甘心情愿走此程,

    不爱清静爱折腾,

    要知终点仍是钟,

    千年寂寞万年空。

    群山之巅身如钟,

    静谧之中心如风,

    方知修短总双生,

    日促年赊尽心中。

    世间好事如雷轰,

    短暂热闹久无声,

    可以繁华可安宁,

    可以再生可永生。

    “乱七八糟的,不过你这不就是我所说的生灭嘛,管你钟还是冰,还不一样永堕轮回不得超生。”王邠如撇撇嘴。

    丰艮一边还琴一边回答:“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们不称轮回,只谈流转,不觉其苦,反觉其乐。”

    “胡闹”王邠如朝两个军官一挥手,“这一夜闹得也够瞧的了,二位军爷待会儿帮个忙,帮着把这钦犯押到拱极城去吧。”

    守备和千总双双拱手答应,却听两人几乎同时道:“且慢。”

    王邠如横眉看去,见是单元丰和吴老泉。吴老泉拱手陪了个笑:“王当家的,我们接的这趟镖是要送到九门提督府,亲自见乌大人交接的,现在您们带走我们放心自是放心,就是没法交镖销差关尾款银子了。”

    王邠如闻言噗嗤一笑,大大咧咧一挥手:“跟我们一起走吧,没不让你们去啊,今天姑奶奶当一回保镖的达官爷吧。”

    吴老泉闻言看向单元丰,对方点了点头,吴老泉立刻双手拍掌,大声招呼镖局人员抓紧收拾准备出发,趟子手老赵赶紧去叫那些还在后院炕上睡着的赶紧起身。前屋后院一时热闹了起来,吆喝声、倒水声、尿盆叮当声、马嘶驴叫声……还夹杂着几声鸡叫,天是要亮了。

    王邠如皱皱眉,跟吴老泉打了个招呼:“咱们先走,积雪还厚,你这大队牲口也走不快,在后面慢慢跟着吧。”说话间,她喝口盖碗茶,起身就要往外走,那边仲殳充和漏渤容一左一右也把黄宗羲扶起身来,只听又有二人同声道:“且慢。”

    王邠如眉毛立起,俏脸带了层霜,望着说话的宋氏兄弟:“二位难道真要拦阻公差,援救钦犯吗?这可是抄家的罪过!”

    “非也非也”宋仲毅道,“我们就是要跟仲漏这二位过过招,替青海道上的冤魂出出气。”

    “那你们现下别管这黄宗羲,我王邠如担保,销差以后,他们俩哪也不许去,你们今晚酉时在德胜门外大平台见,是单挑是群殴你们自己商量吧。”

    宋仲毅侧头看大哥,宋伯刚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但心里暗忖,王邠如号称巴蜀王家第一高手,她要是硬给仲漏二人撑腰,他们三人联手,动起手来,自己哥俩就难以占到上风了。另外那两个军官身形呼吸都显示出在名门正宗习武多年的根底架势,他们二人现在对王邠如言听计从,要是也上前帮手,自己就得落在下风了。

    但宋伯刚是何等样人,那是“自反而缩,虽万千人吾往矣”的英雄好汉,明知打不过但照样要管,更何况哥俩虽不关心甚么明朝清朝谁主天下,可耳朵里都塞满了黄宗羲的仁义英勇,哪能眼看着他被当成犯人从自己眼皮底下给带走,更何况还是被自己深恶痛绝的两个前黑道现鹰犬。

    想到这,他刚要扬声,只听两人已经先一步叫出:“且慢。”声音甚是娇嫩。

    王邠如挑眉看去,却是贺小朴和她身边那个儒装女子。王邠如看到贺小朴,脸色多少和缓了不少,还拱手道:“贺掌门,当年我心绪烦乱时遍访蜀山,没少在你们峨眉叨扰,你我虽从未见面倾谈,但我知道你知道我,惺惺相惜,美女互爱,哈哈,我今天在此谢过,谢你从未轰赶于我,还经常在斋堂给我留饭。”说话间,一向眼高于顶的王邠如还打了个千。

    贺小朴脸上无甚表情,只道:“早知道你今日作为,当日的斋饭嘛,不留也罢。”

    王邠如不以为忤,长声而笑,火辣的胴体跟着摇摆,似散发着热气的烈酒,充满了诱惑和力道。

    “感谢是感谢,但谢完我要说一句”王邠如笑完敛容道,“贺掌门要听小妹良言相劝,这黄宗羲是朝廷钦犯,峨眉派那么多人丁可犯不上趟这个浑水,自在金顶上逍遥度日,不好吗?”

    贺小朴道:“此事与峨眉派无关,只是我自己的事。”

    “难道是为了传说中的王午桥,那个常驻津门的水次帮副帮主?”王邠如眨眨眼。

    贺小朴脸上居然红了下,道:“乱嚼舌根,水次帮的副帮主不就在你身后,是帮你之人啊。”

    王邠如回头瞟了眼黄脸病汉似的单元丰,道:“水次帮因漕运而生,因漕运而兴,漕运如果有影响,水次帮就有影响,漕运若是毁了,水次帮也就毁了。单副帮主,是也不是?”

    单元丰含含糊糊道:“顺其自然吧,现下我在忙镖局子的事。”

    “我倒听乌大人说过”王邠如道,“水次帮上上下下有几十万帮众,大多其实没甚么别的本事,就是靠漕运生活的苦汉,如今大清朝定鼎BJ,又肃清了江南江北,漕运已经恢复如初,多少人因此衣食有着,不受饥寒,我想,就算水次帮帮主司徒鲸江亲自在此,也会帮我不会阻我的。”

    几番话下来,众人皆知这王邠如绝不像她适才言谈举止显示得那么粗线条大咧咧,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她先是拿话稳住宋家兄弟,还出主意让他们另约时间交手;然后又连续拿峨眉派和水次帮的普通门人帮众作威胁,压制贺小朴出手的意愿。头脑清晰,话术精到,不愧王门的实际当家人。

    眼看贺小朴微有犹豫,王邠如脚下已赶了两步,缩地成寸般已近门前,只听身边又是两人同声道:“且慢。”她闻声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拧眉顺声瞪去,见是黑衣李如靖、白袍朱大木,二人不但口里说,身形一闪,还站在了王邠如眼前,把店门都堵住了。

    没等王邠如有反应,关拜已经拍案而起:“嘿嘿,终于坐不住了。甚么李如靖,你何必藏头露尾的,老子可知道你是谁。”

    黑衣大汉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大名正是李如靖,只不过众人少知,后来义父为我起了另个名字,大家便都改口,唤我作:李定国。”

    店中轰的一声,这个名字太响亮了,他李定国现在就是云南王啊,身后又有九大门派中点苍派的全力支持,其麾下雄师是如今绝少可以跟八旗精兵掰掰手腕之劲旅。大家耳朵里都灌满了这个名字,但谁都不知道真人竟如此年轻。

    刘五爷激动得微微有点儿颤抖,他今天出门时何曾想到,居然在村店中既能遇到黄宗羲这样他深深敬佩之人,也能看到吴三桂那样他无法说是敬是恨之人,还能得见李定国这般少年豪杰,如今大明朝的国运就像两根颤巍巍的丝线,只有西南李定国和东南郑成功一人一根牢牢握在手中,紧紧护持了。他早就看出黑衣绝非凡人,但谁想到他这样一个统军的元帅云南的王爷竟然敢化身车夫,亲临京畿,就像个徒手的少年郎,深入虎穴,全不顾自己身负天下众望。

    他这才明白适才李定国为何把自己的说法微微改了俩字了,自己说的是“年轻时是想除暴安良,参军后想保家卫国,现如今嘛,就只想自家吃饱喝足了”,而李定国改成了“年轻时唯一愿望就是吃饱喝足,参军后吃饱了,想的就是除暴安良,现在嘛,倒是想定国安民了”,看来,当时他如此说是早有深意,是不忘其义父张献忠赠名之恩,定要将定国二字挂在嘴上,也印在了心中。

    白袍目光闪动,露出了刀锋一般光芒,朝李定国拱手道:“果然是李王兄,不才见礼了。”

    李定国哈哈一笑:“太见外了,愚兄应该比贤弟略长几岁,你我今后当以兄弟相称。”

    白袍乐了:“这么说,你知道我的年齿了?以后我得管你叫哥哥了?”

    “正是。”

    “嘿嘿,如今这日子,谁兄谁弟不看年齿了。”

    “那看甚么?”

    “本事。”

    “好啊,你我如今都已独当一面,你若愿联手立下大功,我叫你作大哥也无妨。”

    “一言为定。”

    二人哈哈大笑,声震屋宇,那气势真是睥睨天下,全没把满屋高手放在眼里。

    “又一个大大的钦犯啊”王邠如等他俩笑声止息这才开口,眼中也添了几分敬佩,“李定国你确实够料可以拦我的路,我甚是欣赏你,但你旁边这个白袍又是甚么人物,居然敢跟你平起平坐的,他配吗?”

    关拜插嘴了,难得的客气:“大姐,他适才藏头露尾的,说自己叫朱大木,其实那个朱姓,是当初残明反王,现在的死鬼朱聿键赐给他的,他本姓郑;那个大木是其座师替他起的字,他本名森,更多人管他叫郑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