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瓜嘎嘎地乐，看似毫不在意，后面黄瓜瓠瓜似乎以他马首是瞻，都默然无语。

    说话的是宋仲毅，不知何时他已站在了吴老泉身边。

    吴老泉跟着嘿嘿干笑了两声，他知道宋氏昆仲这玩笑一开，已经大大缓和了之前的紧张气氛，但他们二人可就跟太行匪帮结下了再也解不开的梁子。不过他知道，江湖八大家在江湖上好大的名头，无一不是百年以上的传承，有的已近千年。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世上无论文武贵贱，又有几多世族故家可以传过五代，更遑论千百年了，这八大世家堪称凤毛麟角，其所积累的武学、财富、人才、物料不但没有五世而斩，传说还代代增益，时至今日，已经是江湖中乃至全天下不可小觑的力量。他们名门眼中，如何看得起盗匪，哪怕是拥有甚么六十六把刀的大盗。就如同当日誉满天下之五姓七望，连帝王都不放在眼里。

    更何况，龙门宋家的家主宋伯刚就在这里。这一代的龙门宋家，人丁并不算兴旺，共有兄妹四人，但各个了得。大哥宋伯刚为家主，二弟宋仲毅跟他总是共同出现，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这十几年来不时现迹江湖，游戏风尘，虽出手不多，但所向从无败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汉。而其三弟宋叔木，四妹宋季讷从无在江湖上走动的消息，似乎一步未曾离开过龙门。宋氏“枪棍笔”三绝，宋伯刚得其枪，宋仲毅得其棍，宋叔木得其笔，传说中的宋季讷则三者尽得。

    龙门宋家这一代与巴蜀王家相似，都是三个哥哥一个妹妹，也都是传说中妹妹后来居上，是家族中武功最高之人。但王家管不了四妹，就任她代表家门在京行走，而宋家则依然是以老大伯刚为家主，四妹季讷则深居简出，不离龙门一步。

    这龙二爷既是盗匪，又是以枪著称，难怪宋伯刚一上来就针锋相对了。

    吴老泉暗中赶紧驱散思绪，他是个保镖的达官，可不是甚么侠客，更不是世家子弟，而且不知为何他看着眼前三人，心头还是紧的很。当下抱拳扬声：“冒昧问下，不知哪位是龙二爷？在下鼎泰丰镖局子吴老泉，在此见礼了，之前都是书信来往，这次得以一睹众家好汉真容，荣幸之至。”

    财主哈哈一笑：“我是我是，这位达官爷不必多礼。适才手下人多有冒犯，这不，我带着南三和关四，亲自来登门道歉了。哈哈哈。”这龙二话前话后都带着笑，人又白胖喜兴，倒是让吴老泉松了口气，可他旁边的宋伯刚却不依不饶：“你是龙二？你使枪？来来来，咱哥们亲热亲热？”

    说这话，他开始在身上摸来摸去，也不知道找甚么。

    “大哥，你是找砖头吗？我帮你抠一块。”说着话，宋仲毅反手在墙上随意一抓，就刁出一块红砖，要递给他大哥。

    宋伯刚白他一眼，“老二，你当这是儿戏呢？太行山天衣地马彩阳枪龙二爷哪是一块破砖能拍翻的？我这找枪呢。”

    “那不就在你肋条子上绑着呢吗？净瞎摸。”

    “对对。”宋伯刚眉开眼笑地从怀里掏出一把短枪来，在右手拇食二指间一横，那枪也就一尺来长，小指般粗，看着就像孩子玩的小花枪，但又比孩子的玩具还小好多，真不知道他哪里找来的。

    这小花枪刚亮出来，财主就喝了声好，然后往前紧走几步，一闪身从宋伯刚左侧，也就是枪的反方向上了台阶，然后迈步进屋，一双眼睛闪烁不定地四下张望。

    屋中众人陡然看到他的样子，都有些好笑，谁也没想到纵横太行的大盗匪首，竟是这么副尊荣。

    紧接着，一个月白袍子的汉子跌跌撞撞地跟了进来，还拉着一个背着身的黑须瘦子。待这二人站定，大家目光看到他们脸上，不禁纷纷暗想，这才是统领一方的好相貌，别说是太行一股巨盗了，说是庙堂上雄立一侧的武将，边疆上割据一方的大吏都当得。只见当先的汉子狮鼻阔口，燕颌虎目，连鬓络腮，头戴皮帽，一条漆黑油亮的粗辫子搭在左肩头，身材细瘦，看起来气魄甚大，可却老老实实地站在龙二的身后，眼皮下垂，并不往屋中踅摸。

    黑须瘦汉也是好样貌，但也是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地站在那里不动。龙二左右拱了拱手，算是打个招呼，然后一挥手，二人这才跟着他在角落里找了副座头坐下。

    这三人还在拉凳子的工夫，吴老泉跟着宋氏昆仲也走进了屋中，宋家兄弟神色不变，仲毅拉着哥哥坐到他适才的位置，镖师们赶紧一边见礼一边张罗酒菜，宋伯刚大大咧咧地，倒是一点儿礼数不亏。

    吴老泉脸上却有些惊疑不定之色。

    方才，龙二真像个窝瓜般滚进了屋，已经让吴老泉有些奇怪，因为宋伯刚只拉开了架势，却连动都没动一下。而且，窝瓜刚冲过去，黄瓜和瓠瓜也动起来了。

    二人一前一后，朝宋伯刚欺了过来。

    宋伯刚二指一晃，小花枪枪头直指黑须人，枪尾斜指后面的汉子。

    二人猛然换位，白袍汉子双掌一立，扑上前来，迅速拉近了他与宋伯刚的距离。此人体格魁梧，猛可欺近，小花枪枪头枪尾，都遥遥被他的身躯与双掌罩住。而黑须人则放慢速度，矮身半蹲，若说他适才冲上来的气势如一支箭，现在则像一张快拉满的弓了。

    宋伯刚双眼中露出好玩的神情，小花枪突然一立，一股气墙朝汉子推了过去，院中立时劲风扑面，气机剧烈碰撞。宋伯刚连晃也没晃一下，汉子却连退了好几步，直撞上后面的黑须人。黑须人本来就张弓待发，不想汉子倒撞回来，情急之下急忙转身，用背顶住他，那汉子止住跌势，顺势一拉他，俩人呼的一下，就从宋伯刚和吴老泉中间冲进屋里去了。

    宋仲毅道：“哥，进屋喝酒吧。”二兄弟神色不变地也走进屋去。吴老泉赶紧跟上，可心里实在是好奇，龙门宋氏伯仲兄弟在江湖上好大的名头，宗师的级别，惩恶扬善手下从不容情，怎么太行山一股盗匪的三个头目，在他手下看似狼狈，但一招半式间都突破了宋伯刚的枪势，竟然像胜了他半筹。

    不由得他暗自庆幸，之前看在武林四大至尊之一太行连观霜的面子上，镖局对同样活跃在太行一带的盗匪龙二和丰先生的礼数都挺周到，礼物也都厚重，以今天龙二南三关四刚才这几下来看，完全当得更厚的礼啊。

    丰艮盯了龙二三人几眼，忍不住开口了：“我说奇了怪了，你们不是甚么天衣地马彩阳枪，甚么太行六十六把刀，甚么杀人越货不眨眼吗？怎么到这就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了？难道是看这屋里高人太多，吓破了胆吗？哈哈。”

    南三关四照旧低头，龙二干笑两声：“这位小哥说话可真直白，不过俺龙二确实是有点儿傻，这一带俺们也常来逛逛，就是荒村土店老实农户过往商旅的，怎么今天这屋里这么瘆的慌啊。”

    “你一个大秤分金大碗喝酒瞪眼杀人的寨主爷，都是别人怕你，怎么今天你倒怕了？”。

    “我在院里见到宋家二位爷已经哆嗦，费尽了力气说到屋里避避吧，哪知道一进来就觉得刀光剑影，英风锐气，一派龙虎相争之势啊，我们这三脚猫的寨主爷也就在小寨子里霸气，到这里可就算不上甚么了，现在我这脸都觉得有人拿剃刀在刮呢。”

    他说话甚是有趣，浑让人忘了他是大盗土匪，屋中气氛更显宽松。

    崔子产搭茬了：“龙二你过谦了，别人不识货，我可看得一清二楚，你们兄弟三人刚才轻易就冲破了宋伯刚的花枪，龙门宋天大的声威，岂是银样镴枪头？你们一冲就破，从武艺到配合，你们已侪武林一等一高手之列了。这屋里就算卧虎藏龙，也有你们一席之地的。”灵隐崔和龙门宋一直以来倒没甚么龃龉，但也没甚么往来，江湖八大家，谁服谁啊。崔子产既知大哥有裂地称王之心，又见龙二三人武艺高强，手下还有一支人马，心中已有拉拢之意，话也有点儿捧着说。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宋爷是渴了想进屋喝酒，跟我们哥们儿逗着玩呢，根本没使劲儿。”

    “啊呸”宋伯刚把酒杯往桌上一放，“你龙二还别扮猪吃老虎……”说到这里，几个镖师斜眼看看龙二的体态，忍不住偷笑，却被吴老泉用大眼珠子紧瞪了几眼，赶紧低头。

    “适才我老宋把两膀子劲都贯在右臂花枪之上，指望跟你小子对对枪，哪知你身法滑溜得像个泥鳅，竟从我左边闪过，我仓促间正想用左手阻拦，你那两个兄弟却突然合伙用气机牵制住我，然后几番变化也算巧妙，尤其是那汉子，南四对吧？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却实打实跟我老宋硬碰了一下，气功虽不纯，可刚猛得贼够劲，咱哥俩生逢乱世，有阵儿没离开龙门了，没想到老龙正在沙滩卧，这大海里后浪就要压前浪了啊。”

    这番话说完，吴老泉点头，丰艮咧嘴，崔子产撇嘴，王邠如都若有所思地不吭声了。一时间，众人目光都在三位匪首身上。

    “三位寨主，你们也是冲这趟镖来的吧？”一人打破沉默问道。

    适才谈人生谈理想，来新人没走旧人的，屋里挺热闹，大队土匪冲来一通乱战之事看来也免了，终于有人问到了正事。众人望去，问话的却是那两位一直没露真容的女子之一。

    龙二缓缓转向她，微微拱手：“我们就是干这个的，咱明人就不说暗话了，您难道不是为了这趟镖吗？哦对，你不是明人，脸还遮着呢！”说完他哈哈大笑，一身肉跟着颤。自打他出现一直和和气气，直到此刻才露出些许凶相。

    问话女子涵养不错，不但没上火，还抬手就把头上的大帽取下，她脸上的青纱也是连在帽上的，登时露出一张甚是秀气坚毅的脸来。

    “贺掌门！您居然也来了。”女子微微颔首，朝龙二一扬脸：“现在是明人了吧？”龙二吐了吐舌头，不作声了。

    叫贺掌门的是吴老泉，他不愧是武林中一本活字典，当年九大门派聚会时，他也确实算作个小跟班儿，跟着本门应掌门去赴过会。那时眼前这位女子还只是四弟子，已经给吴老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以后来当他听说，她接任了掌门之位，心里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屋中轰的一声，今天这屋里实在是冠盖云集了。天下武学门派众多，掌门人也众多，姓贺的也颇有几人，但自从一个女子登上掌门人之位，天下就只有一个贺掌门了，那就是峨眉派掌门人贺小朴。天下武学门派以九大门派为首，九大门派中西南占据两席，为峨眉派与点苍派，又以峨眉为首。贺小朴三十岁即掌峨眉派，统领金顶七百三十一僧尼，个个武艺不俗，却无一人不服她。

    只因这峨眉掌门是比出来的，惟全派上下武功第一者居之，峨眉派门下，个个终日砥砺武艺，切磋功夫，没有一个弱者，这也是数百年来，峨眉派虽僻处西南，却一直于九大门派之中屹立不倒之缘故。

    吴老泉盯着贺小朴的佛青袍子，肋下的刀鞘，仙鹤一般的身形和气质，心中暗想：当今武林，有九大门派八大世家六大势力，有人合称其为二十三盏灯。如今这小小村店堂屋中，不说各派各家各门的耆宿和子弟，仅门主就已经有三人了：九大门派中峨眉派掌门贺小朴、八大世家中龙门宋氏家主宋伯刚、八大世家中巴蜀王家家主王邠如，这是何等的风云际会。他斜眼看了看正闭目养神的黄宗羲，心里嘀咕，这些人只怕都是冲着您来的，您倒逍遥自在。他心里盘算，这趟暗镖可能是此生接过的最大一趟了，别是最后一趟就行吧。

    他却不知，二十三盏灯中，还有两位当家人也正在屋中，只不过行迹未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