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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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豪饮

    一会儿工夫,两大坛烈酒已经放在了两人身边,李来贞取大碗在坛中小心地舀了半碗,把脸几乎埋在酒碗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登时眉花眼笑,连胡须都仿佛跳起舞来,小口先啜了一口,并不立刻喝下,而是含在嘴里像是漱口一般,只是看起来他下巴松垮,只把酒在上颚那里漱,一边漱一边重重地连续用鼻子吸气,然后,才闭上眼,腮帮子松弛下来,把酒慢慢地往下渗,脸上甚么表情也不露,整个人似乎都缩小钻入到酒碗了,过了会才呼出一口长气,徐徐道:“没掺水,够劲。”

    要说刚才毛端阳吃饭是狼虎,这李来贞喝酒就是鼠虫。

    对面的吴老泉早饭没落下,又刚刚垫了些豆干花生卤肉,当下满满盛了碗酒,大喝一口,白干那强烈的酒意如烈火刀子一般涌入喉咙,不禁大喝了一声:“好酒,够烈!”

    当下俩人你一碗我一碗开始对饮,李来贞是小口喝细水长流,吴老泉是大口饮豪气干云;李来贞是越喝脸越白,吴老泉是越喝脸越红;李来贞是一脸的平静不露声色,吴老泉是哈哈连声还不时朝周围人示意;李来贞是自己独饮,吴老泉是身边一会儿过来个镖局子的达官一会儿过来个趟子手,碰杯说话笑骂闹腾,搞得跟鼎元丰镖局的大聚会似的,除了黄脸病夫和背琴汉子那桌,就差门口栓的马驴骡子也进来喝一杯了;李来贞是一声不吭,吴老泉开始还好,越喝越起劲,一屋子就听他的大嗓门了,眼瞅着就快唱起来了;李来贞是光喝酒啥也不吃,吴老泉是吃完四碟按酒果品,又要了鸭子和牛肉,甚至开始跟后厨嚷嚷说要下面了……

    王掌柜朝鲁三儿使了个眼色,鲁三儿心知肚明的,赶紧到后厨交待,眼瞅这天色就快晌午了,后厨为一天准备的酒肉都已经售罄了,好在村里卖鸡鸭鱼肉和打酒的铺子都不远,让学徒的赶紧去采买。

    头五碗酒,吴老泉喝得比李来贞快的多,再五碗酒,就反过来了。周围人的眼睛这时已经直了,想那白干是酒中最烈之物,常人一碗就得醺醺欲倒,酒量好的人,三碗五碗也就差不多了,如今二人各自十碗下肚,虽然喝法不同动静不同,但都看起来是越喝越精神。

    吴老泉表面粗豪,心细如发,他一边喝一边偷眼观察对方,还真看不出任何蹊跷。他从小嗜酒,酒量甚宏,而且还不喜喝南直隶和浙江府盛产的黄酒,就爱喝烈酒,后来学了内外功,体格雄壮,酒量更加惊人。等开始走镖跑江湖了,更是三分靠武艺七分看交情,加上乱世中借酒浇愁也罢是醉生梦死也罢,各路酒局是连着来,干脆喝成了一副红脸膛。不过酒量再高,这十碗白干下去,他也快到量了,脑子已经有点发懵了,实在没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自己一向自负酒量高,可眼前这么个看起来又弱又滑说话还大喘气的汉子,却也连尽十碗面不改色,椅子下头也未见任何遗洒,眉头一皱,他有了主意。

    “哈哈,这酒舒服,待俺去个茅厕,回来接着喝。”吴老泉说着站起身来,把腰上的丝绦松了松,就要往屋外走。

    李来贞声音拐着弯:“这不合规矩吧,谁去茅厕谁就算输。”

    替吴老泉背包袱的瘦子镖师余大鹏道:“刚才比试时可没定这规矩,你倒是干喝不吃,没看见我们吴爷吃喝了这许多,去松快一下有何不可。”

    “贤弟算了”吴老泉显得宽宏大度的样子,“不去就不去。”说完重又坐下,大大地打了一个嗝,潜运师传三仙内功,闭住任脉穴道,半闭住冲脉穴道,放开督脉穴道,将这奇经三脉虚拟为黄山天都、光明顶、莲花三峰,令酒气尽往后背散去。半盏茶的工夫,外人只觉得他突然沉默了下来,他自己晓得,整个后背已经通红,且肿胀了起来,是以他不再靠在椅背上,而是半伏在桌上,又舀起一碗酒,朝对方一举,又喝了起来。

    又喝两碗,那李来贞看起来有些焦虑,举手招呼掌柜的:“我喝不动了……”吴老泉与镖局众人心中都是一喜,却听他接着道:“换个别的酒吧。”

    吴老泉眉毛都拧起来了,心说他怎么总是说话拐弯大喘气啊。

    王掌柜陪着笑脸:“客官,您看您打算换啥酒,本店还有兑陈年普洱的绍酒,有陕西的稠酒,有山西的竹叶青,对了,还有古城烧。”

    “我要烈酒!”李来贞一晃圆脑壳,“这白干不错,但换换口味也好,再来两坛古城烧吧。”

    众人那叫一个咂舌啊,大家都知道喝酒就怕掺,虽说都是烈酒,但各自的酒力不同,掺着喝更容易中酒。

    片刻间古城烧端来,那李来贞三下两下把上衣褪到腰间,露出一身白白的皮肉,颇为瘦弱之样,但他一身的皮肉和内脏却似是生铁打就的,又连进两碗古城烧,面不改色。

    吴老泉这个忙乎啊,虽然镖局中人已经没人敢再上来敬酒了,但他背部督脉已经肿胀麻痒了,只得又闭住阴跷脉,半闭住冲脉,放开阳跷脉,将酒气往下肢散去,这回不到半盏茶,他的双腿已经通红了。眼瞅着对方一身白皮肉一点儿红色都没透出来了,吴老泉实在是又惊又佩又有些恼怒,当下一拱手:“李朋友,你说话虽然大拐弯不靠谱,但喝酒硬是了得,我老吴一辈子也没见过像你这么能喝的人物!”

    李来贞面露得色:“实话告诉你吧,我小时家贫,乡里闹完旱灾闹蚱蜢,闹完蚱蜢闹瘟疫,就被老爹卖到城里的大酒缸当低等学徒了,就算吃不饱,至少每晚能喝上一大碗烧酒的下脚料,那都是粮食啊,高粱、玉米、谷子、糯米、糜子……三年下来,虽然瘦,但养的我白了许多。”

    “难怪啊,也是市井里出豪杰,佩服佩服。”

    “可惜,三年下来,大酒缸也关门大吉了,饭都吃不上,哪能还糟蹋粮食酿酒啊?不过后来我跟了师父,更是天天喝酒,以酒行气,以酒作引,以酒制药,以酒佐毒,哈哈,跟酒算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吴老泉无语了,心里知道,这场赌局,自己是毫无赢的希望了,又半碗古城烧下去,他只觉得有点天旋地转,赤红的脸膛像火烧着一样,刚想起座认输,就听一人道:“喝了多时,也没分出胜负,我看这场也作和局吧。”嗓音像在沙砾中磨出来一样,说话之人正是那一直阴沉着脸的庄稼汉。

    李来贞虽然不服,但回眸看了那农汉一眼,就不吭声了,把酒碗一推,把衣服披好,又冲盹去了。

    吴老泉心中狂喜,镖局众人也都如释重负。只见那提议赌赛的背琴汉子一竖大指:“第一局我方有点儿优势而作和局,第二局你方领先也作和局,不争竞小利害,是条好汉!”

    那农汉朝他微微躬身稽首,“第三局,我想与先生你来比,至于比甚么,你可以划下道来。”

    这话一出,跟背琴汉子坐一桌的三人都面露不满不愿之色,众人这才注意到,黄脸病汉的左右手的那两个老者,灰扑扑的衣服灰扑扑的脸灰扑扑的岁月,一点儿精气神都没有,感觉半截都入土的人了,之前毫不惹人关注,但突然之间,众人只觉这二人像一对灰蜡烛点燃了一样,亮了起来,可细看他们脸上头上,还是一片灰白。

    黄脸病汉鼎元丰局主单元丰咳了一声:“我看不妥……”

    “我比。”背琴汉子打断了他的话,“比力气吧。”

    众人都拥到了院子里,把庄稼汉和背琴汉子围在中间,二人伫立在东墙根处,那里有两棵枣树一棵木槿,还有半截石碑,底下还有缺了半拉脑袋的巨型青石赑屃,庞大坚实粗犷,怕不有八百斤之重。

    众人哪里见过要举八百斤重物的人,但也怕失手或者磕碰,都贴着院墙站着,只有三人不同,就是适才与背琴汉子同桌的三人:单元丰就站在二人身后五步处,好整以暇,偶尔轻咳一声,负着双手也不看二人,只偏头看天,正当午时时分,可一点日头也没有,天阴得一片灰黑色;另外两个老头,一人站在院门处,另一人则刚走出了院门,不见了踪影。那站在院门处的老者全身灰袍蔽体,又恢复了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众人目光都集中在比试的二人身上,而他二人的目光都盯在石碑上,似乎是在用目光先去试举一举。其实,那庄稼汉是在利用这机会向背琴汉子询问呢。他用聚音成束传音入密的功法,已经向对方连问了三句,但对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让他甚是焦躁。

    第一句是:“先生贵姓?”

    第二句是:“那东西在哪里?”

    第三句是:“那两人可是白魅堂的?”

    背琴汉子忽然席地而坐,将背着的那张短小的轻雷古琴置于膝上,先随意弹拨了几下琴弦,接着就旁若无人地鼓琴而歌了起来:

    “剑树刀山掉臂过,长伸双脚自为摩。

    三千善逝原非佛,百万波甸岂是魔?

    潦倒不妨天亦醉,掀翻一任水生波。

    夜来梦作修罗手,其奈双丸忽跳何。”

    他嗓音清越有力,这歌词中似隐含着一股肃杀悲壮之气,让他歌来,却带有些许激昂。

    庄稼汉大字不识得几个,听得一头雾水,但就在歌声尾音的长啸声中,他耳边突然传来蚊蚋般的话语声,原来对方终于也以传音入密的功法开始回应他。

    “我姓黄,那东西就在这里,那两人确实是白魅堂的,而且是内三堂的堂主,那黄脸的是扬州府第一高手单元丰,也就是鼎元丰镖局的局主,更是水次帮的副帮主,他们手底下太硬,你们三人速速退去。”

    庄稼汉大为佩服,自己虽然是先修外家后入内家,但天赋异禀,一身内功也算炉火纯青了,可是用传音入密的功法,最多一次也就能说九字,就要停下调匀内息再说,而眼前这书生般人物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当下他也不顾上惊讶,为何号称天下一门一堂一帮一宗一教一楼六大势力其中一堂和一帮的顶尖人物都在此处,又急切问道:“是南雷先生吧?”

    “区区不才正是在下,朋友你是姓郝吧?”

    “没错,您识得我?”

    “不识,但李闯的部下,还能让一只虎李赤心的徒弟俯首帖耳,又是如此的风采如此的煞气,除了当初的闯王老营掌旗大将,现如今的大明朝永安侯郝摇旗郝永忠以外,天下又岂有第二人?”

    闻听此言,庄稼汉情不自禁仰天狂笑,笑声如夜枭激起,划过黑空。

    他姓郝,庄稼汉没大名,后来因为在闯王老营扛旗,得了个名字郝摇旗,还挺响亮的,一来二去就叫开了。老营的帅字旗是三军统率,旗倒人散,扛旗之人不但要膂力超人,更得武功高强,韧性十足,到李自成死时,郝摇旗已经凭军功成为大顺军的主力大将,和刘体仁一起统率一股主力部队,接受了南明堵胤锡以及何腾蛟的招安,一时旌旗蔽日,气势如虹,誓保大明,驱除鞑虏。他前年还曾在泉州大败清军,得永历帝赐名“永忠”。不过后来清朝三顺王中最有军事天才的孔有德杀来,他又撤入桂林,后来还一度挟永历帝往柳州。永历帝无甚雄才大略,强敌袭来只知奔逃,粮饷又不足,小朝廷虽实力不足却派系林立,不少人还是打心里看不上大顺军,甚至还有当面称他们是覆灭大明的千古罪人。郝永忠在这种形势下,永忠之名只是一纸空文了。

    去年,降清的左良玉部将金声桓在南昌起兵叛清归明。这金声桓自认功高而清廷封赏不公,与部将王得仁在家闲居时常请伶人唱戏,搬演郭子仪、韩世忠等忠义戏曲,还穿着明朝服饰。孰料被人告发,清江西巡抚章于天和江西巡按董学成急忙上书朝廷,告金王二人谋反,而此送信人被金声桓部下擒获。金声桓一不做二不休,置酒请章董二人,将书信投掷于宴前,当场发作,砍下二人首级,起兵反清,奉永历为尊。颠沛流离的永历帝闻听大喜,立刻敕封金声桓为豫国公,王得仁为新喻侯。接着广东又反了李成栋,那李成栋一生反复无常,最早跟随高杰在闯王阵中,后随高杰投降明廷,高杰被害后他又投降满清,是剿灭南明的得力干将,曾经在三年前四个月内杀隆武唐王、擒绍武唐王,双手沾满明朝君臣民士之血,但此刻也回向反正。永历帝希望何腾蛟、金声桓、李成栋、郝摇旗、堵胤锡李过部五路会师,拧成一股绳,至少何部李部郝部可以迅速驰援金声桓,在江西这一明清主战场上,打退清军的攻势,但最终何腾蛟、李成栋、郝摇旗等见死不救按兵不动,表面看是金部先挡大清兵锋,实则五路军皆成孤军,予人各个击破。今年年初,金声桓于江西南昌,何腾蛟于湖南湘潭,李成栋于广东信丰先后阵亡,李过走广西,如今传说已得瘟疫而死,堵胤锡战草桥走来阳,也已心力交瘁。

    那何腾蛟党同伐异,颇多争议,但是却与郝摇旗厮混得不错,当年还曾指使郝摇旗在湖南和其它明军内讧,何这一死,郝摇旗心灰意冷之余,明廷大学士瞿式耜更是将其定为叛逆,郝于是将部队退入夔东,与以前大顺军将领袁宗第、刘体纯合兵,转战荆襄一带。这刚刚安顿下部队,他又听说,鲁王重臣黄宗羲得一件灭清至宝,却被清廷擒获押赴燕京,急忙带了些得力部下星夜赶往京师,如今终于截到了黄宗羲,而这享誉天下的文武奇才居然还识得自己,言下之意甚为倚重,怎不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