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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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玄功

    只见高沧侯又开始吃了起来,他的吃法迥异于毛端阳,虽然也是大口大口地吃,但还算细嚼慢咽,甚至不时还停下叹口气,发出啧啧的赞美声,这吃相说实话不咋样,但还算正常,但是他的人却有点儿不正常,以至于吴老泉瞪大了眼睛,生怕自己眼花了。

    但见高沧侯整个躯干似乎涨大了一些,而且还在不断涨大之中。这样他那还算正常的脑袋显得怎么那么小了,而他那标志性的大屁股都看起来缩水了不少。看起来都有些像头小象了。

    对面的毛端阳本来个头就不大,而高沧侯是个大个子,现下躯干又厚壮了五成,二人隔桌比吃,恰似一个顽童和一个巨灵在交手。

    毛端阳小眼一收,眉毛立了起来,二话也不说,又接着吃了起来。

    一盏茶工夫,只见毛端阳吃得摇头摆尾,高沧侯吃得不亦乐乎。

    一炷香工夫,只见毛端阳开始放缓进食速度,而高沧侯却加快了三分。

    半顿饭工夫,毛端阳已经食难下咽了,而高沧侯却更快了三分。

    毛端阳看着眼前这个像吹了气长起来的家伙,实在是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横想不通竖想不顺,他突然放下了手中的食物,抄起桌上的茶壶,往地上一摔,只听啪的一声,摔个粉碎,接着一挺身,就蹿上了桌子,跟四两棉花落地似的,连满桌的盘盏都一点儿没摇晃。他居高临下,瞪着高沧侯,眼睛都红了。高沧侯也不示弱,霍地站起身形,一摇“小脑袋”,嘴里还含着没吃完的鸭子,含含糊糊地问:“咋的?不比吃饭比跳高了?”

    毛端阳道:“你出老千!”

    高沧侯瞪眼:“我赌得一向公道,不信你去黄山问问去。”

    “你变得这么大,等于两人跟我一人比。”

    “要这么说,你也出老千!”

    “怎么讲?”

    “你吃饭跟饿死鬼投胎似的,等于我一人跟一人一鬼比。”

    毛端阳听了这话,脸上煞气又现,他盯着高沧侯看,对方满不在乎,村红的脸上透着点儿揶揄的劲儿。

    正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那一直伏案的醉汉突然挺身坐起,嘴里发出一声“嗯”,同时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回过头来道:“翻天豹子你坐回去,那位先生说好文比的。”众人看他,三十岁出头的年纪,甚瘦,但脸盘不小,还带些雀斑,眼神甚是松散,带三分醉意,颏下一丛黑须,像是在上等好酒里泡过也似,格外的油润发亮,看面相跟一身的文士装束颇不相称。

    毛端阳倒也听话,悄没声息地又跳下桌子,只听那醉汉懒洋洋道:“这位高朋友,好俊的气功啊,大可撑天小可缩地中则化身万千,你黄山这门虚空大衍玄功,并未失传啊,而且犹有精进,你莫非是应波臣的徒弟?”

    高沧侯把手中的食物往桌上一掼,擦擦手抱拳示意,“不才正是恩师之关门弟子,听您之意,是认得我恩师了?日后你见了他可别说我露了这手功夫,尤其别说我把这神通用在了打赌吃饭上,行吗?”

    “好的。我自是认得的他的”醉汉呵呵一笑,“只可惜他不认得我。”

    高沧侯有点儿愤愤然。

    吴老泉心中既惊且喜,虚空大衍玄功乃黄山派镇山双绝之一,与刀法并称,但据说已失传很久,他自己就只练了六十四路奇峰怪石刀法和师传的三仙内功,从未接触过虚空大衍。那三仙气功是黄山第九代掌门观莲花、天都、光明顶如三仙人对坐而悟出的,虽然了得但毕竟难比双绝。当下他哈哈一笑走上前去,抱拳拱手向醉汉道:“这位朋友是老营的吧,恕在下眼拙,请教阁下尊讳如何,仙乡何处啊?”

    “我是李过……”这话一出,满堂大哗。

    李过,原名李锦,更名“过”后,表字为补之,“一只虎”的诨名无论在江湖上还是在庙堂上,都如雷贯耳。他是李自成的侄儿,都是陕西米脂人,从小跟随李自成转战天下,身经百战,江湖上盛传,他曾经在江湖八大世家中的灞桥柳家做过六个月的仆役。柳家以毒药火器和医术著称,七色绝杀霸道诡谲,令人闻风丧胆,享誉武林三百年。李过以绝大的天赋与勤奋,利用这六个月的时间学得了一些柳家的绝学,从此纵横沙场,近身交手无论马上步下都难遇敌手。即使在李自成死后,他和舅舅高一功一起,带领大顺军部队与满清拥有赫赫战功的阿济格部血战三个月,从黄河杀到长江,一路居然和强大的清军互有胜负。后来率部联合南明堵胤锡,号“忠贞营”。隆武唐王恩赐其名为赤心,封为兴国侯,但粮饷给养不足。之后李过一直在湖南活动,也有传言说他入桂滇结盟李定国,但从无确信。

    今年夏杪,清廷曾贴出布告,称李过在军旅中感瘟疫而死,却没几个人肯信,尤其江湖人很多认为他得了灞桥柳家的真传,医术甚高,当年李自成和孙传庭在河南大决战时,正逢瘟疫流行,传言李过正是闯军中治疗瘟疫的主要人物。

    话说当日孙李之战,以明朝之摇摇欲坠,而孙传庭更是刚被糊涂皇帝朱由检自监狱中放出,临时拼凑了一支联军,犹一度杀得闯军大败亏输,降的降,逃的逃,甚至令李自成兴起了再次归降之意。可惜在战斗关键节点上,两场暴雨,天不佑大明,也不佑一代名将孙传庭,孙军最终大败,李过也为闯军决战中艰难击溃孙传庭立下大功。而孙督师这面大旗倒下后,明朝就再也没有组织起对闯军像样的抵抗了,有实力的军镇要么投降,要么拥兵自重袖手旁观,李自成第二年就得以称帝,接着就杀入了京城。

    是以,像李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感染瘟疫,还不能自救呢?很多人心里都有这个疑问。很多人心里也都有一个李过的形象,有人觉得他虬髯凶横,有人觉得他虎头彪躯,有人觉得他苍白阴狠,也有人觉得他儒雅潇洒。可哪个都跟眼前这个带着几分酒气的平凡汉子对不上。

    只听那醉汉又续道:“……的徒弟李来贞。”

    不消说,又是一次大哗。吴老泉微微皱眉,道:“李朋友真爱戏谑,我吴老泉却是一贯死板的很,自愧不如啊哈哈。”他扫了一眼桌子上的盘盘碗碗,“别怪老吴我扫兴啊,这第一场赌局的胜负,该是分出来了吧?”

    李来贞闻言面色一变,刚才那股漫不经心的劲头没了,透出三分凶相,那毛端阳闻言,眉毛一下立了起来,只因现在桌案上的食物,有五成五是高沧侯吃掉的,他只吞下了四成五。

    这时那适才提议文比的文士又开声了:“方才我等进屋时,这……位毛朋友就在吃肉馒头,貌似已吃了一阵了,此番对赌吃饭虽是毛朋友提出,但还是公正些方好,是以在下提议,这第一局嘛,就当作和局,如何?”他此番说话,已经比适才利索了一些,可能是路上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缘故。

    “着啊!”毛端阳都快蹦起来了,“这位先生讲太对了。”

    高沧侯一脸苦笑,朝毛端阳一竖大指:“赢你太难,我都把师父不让外露的功夫用来提升饭量了,但腮帮子都嚼硬了,还是胜不了你。”

    毛端阳见对方坦承无法取胜,好胜心得到满足,也说了实话:“我小时饿过七天七夜,是以现在可以一顿吃七天的食物;饿的时候找到甚么都吃下去,树皮啊、黏土啊、杂草啊甚至凳子,是以现下我吃啥都不用嚼了,倒也从不碍事。”

    “俺从小跟着师父吃香喝辣,一顿不差,真无法想象七天七夜没饭吃是啥滋味啊,你可真不容易。”

    “无妨,后来我投了闯王,现在更是明朝的正规军了,也顿顿不落下了,有机会就豪吃一气,跟今天似的。”

    “甚好,甚好。”

    “我说你那气功够牛的,这都比完了,赶紧撒了气,收了神通吧。”

    “嘿,你提醒的对啊,我这光顾着说话,功还没撤呢,你等等啊,我收功以后咱俩一起去趟茅厕可好?”

    “甚好,甚好。”

    ……

    两人刚才还剑拔弩张,这么会儿倒惺惺相惜了,都相约一起如厕了。

    只是毛端阳开头那句话,听在很多人耳朵里,都甚不是滋味。

    刘五爷是保定人,当年是当兵吃粮的行伍出身,跟大顺军打过仗,所以认得那个庄稼汉。他本来打心眼里烦这些流寇,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降,降了以后再打。打大仗的时候还把难民流民放在最前边最外围,他们大明军队的火器、弓箭和战车都没法用。但他心里知道,老百姓要不是没饭吃,谁愿意当流寇啊。

    明朝赋役在丁口以外,有力差和银差,嘉靖末年推行一条鞭法,把夏税、秋粮、存留、均徭、里甲、土贡等全部合并,以一条总征之。也就是先把各种税合并,再把各种徭役合并,再将二者合并,一切都以白银支付给朝廷。

    但后来一条鞭不变,而杂役又加,再加上所谓三饷的辽饷、剿饷和练饷,层层递加。其实百姓所纳赋税中本来就包含给地方官吏的额外费用,如存留如加银如常例,但贪官污吏岂有餍足?往往在朝廷税收之外,又额外催收各类苛捐杂税,且一切都要用白银支付。

    明朝初年,洪武皇帝朱元璋乃以布衣起于阡陌推翻强权,人称得国最正,且他勤勉力行,还要求百官朴素,甚得美誉。但人物事务往往具两面,他登基后又开始史无前例地集权,大规模残杀功臣,并干脆撤销丞相,只设内阁,把文官之魁首变成他自己的文字秘书,出版自己断狱的语录《明大诰》,要求家家有人人读,另外否定孟子的轻君思想,将他塑像拉出孔庙。与此同时,朱元璋还大力打击大地主和名门望族,另力崇节俭,但官员薪水既低,还被要求为老百姓服务,在低效率的工作环境下,再以抽象的道德配合过于严苛的法律,这过于简单化和理想化的政策也因而并无配套的技术和法规来紧密配合,朱元璋生前指定的接班人朱允炆,又在其死后很快被朱棣取代。随着时间推移,一方面因商贷不行人有贤愚勤懒,再加上一些豪绅的不法行为,农村土地兼并越来越多;另一方面因法规不健全而官吏开始大规模贪腐,最底层的老百姓本来就已在水深火热中,又偏偏明朝皇帝嗜好白银,收钱必白银,出钱则钱钞,大肆聚敛。上有所好,下必甚之,官僚士绅和大地主们,也纷纷囤积白银,很多人还用白银制造各种器皿,从而导致白银流通趋紧,市面上越来越不常见,可赋税又只要白银,而日常生活中,白银也是比钱钞好用得多的通货,因此底层百姓要想得到白银,需要花费越来越多的谷物布匹土产方物来交换,这又是更加一层盘剥。

    再加上明朝末年的干旱和疫病,明朝老百姓的日子,已经是苦不堪言了,像毛端阳那样七天七夜没有饭吃的,也就在所难免了。

    而那提议文比的汉子,更是心头酸楚。他一贯以天下为己任,又深知明廷种种之弊病。他父亲是东林党知名人士,在东林党与魏党党争之时,魏忠贤党羽编撰《东林点将录》,其父被安上了急先锋索超的名目,最终被害。为报父仇,他自己十九岁即锥刺魏阉门下第一高手,名满天下,年过弱冠已成东林党活跃人士,后虽屡次科举未中,但文采早已享誉儒林,还被推举为复社领袖之一。崇祯自尽后,阮大铖当年推荐给周延儒的马士英,抢先在金陵拥立福王,本来如果励精图治上下齐心,非但可保半壁江山,即算是打回BJ也非不可,但明末大范围的党争和隐藏其后的帝后之争,立储之争乃至君子小人之争一直蔓延到南明小朝廷,以江北四镇为代表的军队抗敌不行,扰民有方,最终是朝不保夕,灰飞烟灭。

    阮大铖本来也是《东林点将录》中人物,但又投入魏忠贤门下,是以被激进的东林党人视为叛逆,尤其不容。魏阉倒台后,他因逆案削职为民,在南京结交游侠、谈兵说剑、图谋边事,并与官僚缙绅频繁往来,力争复出。复社吴应箕、冒辟疆、陈定生联合吴县扬廷枢、芜湖沈士柱、无锡顾杲等一众复社名士,经几年酝酿,于金陵乡试之时,在冒辟疆的淮清桥桃叶渡河房,召开大会,正式发布《留都防乱公揭》,声讨并驱逐阮大铖,当时在公揭上签名者凡一百四十二人,领衔者二人,一为东林弟子代表顾杲,素来激情如火,好名好事,另一个就是这个汉子,他是作为天启朝因阉党专权而被难的诸家代表而公推为签名领衔者的。公揭一出,遂与阮氏结下了不解的冤仇。

    本来党争之源起,就与万历朝朱常洛与朱常洵争太子位有关,也有人称东林党即后党。其时马阮拥立福王,而东林复社意在潞王,再加上之前的恩怨,更担心今后的清算,是以朝中党争依旧不断,马士英当年得阮大铖推荐上位,如今自然大力提携之,阮大铖也开始利用权势报复复社人士。这汉子本在金陵欲为福王献策,只得返乡。未几清兵破城,福王身死,在绍兴又兴起了鲁王朝,他组织乡里民兵,投奔鲁王麾下,受封高官。但没想到鲁王此人庸碌无能,手下权臣大将又各怀私心,第二年即被清军大破,政权崩溃,鲁王流亡海上,他坚守孤岛未成,又泛舟出海寻觅鲁王。短短几年,他已经身经刀兵骇浪,犹百折不回,如今因一桩大事来至北京城外,听了毛端阳的话,他不仅痛恨苍天无眼官吏无能,更在此之上对以朱由检和朱由崧所代表的帝王及其牧天下之术,越发不满。

    何期吾中国之奸党皆被获?何日吾中国之民无饥馑?何时吾中国之民有欢歌?他摇头叹息中,依稀听得李来贞和吴老泉又说了几句,好像是都同意第一局是和局,第二局就是他俩来比了。比甚么呢?

    只见两人在另张干净桌子上端然对坐,那李来贞闭起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的,而吴老泉则是一贯的乐呵呵样子,拉着掌柜的耳语了几句。

    王掌柜连连点头,一会儿的工夫,后厨就一个托盘传出四色按酒果品,那吴老泉也不让对方,自顾自吃了起来。

    “难不成又要比吃饭?”

    但见李来贞猛地睁开了双眸,拍案大叫:“店家,拿酒来,白干,两坛,掺水的不要,兑茶的不要,不陈的不要,不烈的不要!”说了几句话,他那无神的醉眼一下子亮了,三分醉意也不见了,就像是个刚睡饱的顽童,看到了走街串巷的货郎,满脸的兴奋,全身的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