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舟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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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芦海伏杀

    泽芝城北,十里芦花携裹了三分萧瑟,初日催影,一人磐坐筏上伴着阵阵飘絮顺流而下,不时惊起数只正于水边顾影自怜的鹭鸟。

    相比来人的风流写意,置身刑殿的掌印人却是眉宇紧锁。

    半个时辰前玉振妖君回转的消息已传入泽芝,一想到极为护短的御浊尘,就连执掌妖律,向来铁面无私的蔺文宽也不由一阵头疼。

    “掌印,陆小公子已带至刑妖台……”刑殿执事正色向自家上官禀告。

    “城主可曾到场?”

    “城主大人去了隐龙涧,说让掌印依妖律定夺即可。”

    “黄泉司农,玉振掌乐,两位妖君修为不相伯仲,却是一个比一个无赖……去吧,取天雷鞭来。”沉吟片刻,掌印人缓缓叹道。

    “真要用刑?根据悬天界最新的赋灵榜来看,玉振妖君多半已向妖主求得赦令……”身形高大的魏执事,有些欲言又止地看向这位出自苍梧山的妖族大儒。

    “那便要看他能不能赶上了!”蔺文宽垂手把玩着腰间的青印,语气颇为不满。

    据闻从悬天界至此,御浊尘一路上已遭数次围杀,连灵舟玉振也被击毁。

    所幸自打进入泽芝地界,除去少数修士仍在暗中观望,余下之人唯有铩羽而归,方才有了他一筏渡江这一幕,不甘?那又如何?虽说妖君此时身怀重宝,可留名与留命,蠢驴才做计较。

    银冠白衣,月白镶紫的广袖遮却十指,琴音无序不成曲,时而急弹形成的音势如涟漪般荡开,百丈之内,芦苇细折的动静陆续被识海捕捉,只见御浊尘左袖拂过木琴,泛着妖气的刃光应时而出:“既已知音,又何须藏头露尾?”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数支破风杀箭!

    白衣抱琴傲立筏上,沉睿的目光随跃出芦海的四道身影一同滞空。

    噙着冷笑的御浊尘双指挽弦,一收一放间,筏前江中斜射出一道水刺,迎着为首的长箭撞了过去。

    轰!水刺虽已消去箭势,不过电光火石的碰撞里竟发出一阵撕裂气流的灵爆,御浊尘闻声左足猛然一沉,前筏立时高抬而起,余下利箭尽皆攒入筏底,一时之间轰鸣不止!

    纵以妖力包裹筏身,剧烈的灵爆仍是震得他不得不借力驱筏而退。

    狭长的江面上蓝荧四散,数个呼吸后,御浊尘收起轻视,沉道:“封妖符箭?你们是符生若梦之人!”

    “恶妖,还我师弟命来!”旭日东升,江水滟潋,白发老妪临空怒喝。

    体内妖力正在流逝,以秘法炼制的符箭昭示了对御浊尘的“重视”,然妖之一道,岂可负平生?

    御浊尘定立琴后,不知何时抖落的六弦分持双袖:“虽不知你师弟姓什名谁,若是怜其孤苦,尔等大可黄泉作陪!”

    “狂妄!”为首的灰衣老道指印翻飞,身前符纸燃为一簇巨大火球,随后分而为雨,居高临下兜射筏中人!

    符法启战,身负长弓的中年修士搭弓引箭,弦振太虚,符箭再度脱手!白发老妪疾影连闪,一叠符纸悄然上手,同时踏水袭向御浊尘,唯剩那名口衔朱笔的童子拢袖旁观,正立于符鹤之上笑吟吟地看向江面。

    箭封三才,凌厉异常!

    火球三十有六,携陨星之势划破长空,符化雷行群鸦,所过之处,紫电奔流!

    反观御浊尘白衣似萍,三面伏杀,险若九鼎一丝之悬,骤然!

    轻蔑的低笑自妖君喉间发出,其长发翻飞不止,令人窒息的杀意瞬间涌现,惊得身负长弓的修士高呼:“莫要让他显化妖身!”

    “将死之人,也配见识本君妖身?”不屑的发问在江上回荡,右眼泪痣若隐,随墨画之眉轻阖,让略显忧郁的面庞更添冷色。

    符箭逼身,刹那间,两道虚影离体,左右横移复又合二为一,灵爆在他身后的水面陆续轰开,下一瞬,御浊尘遁入空中旋如圆舞:“万籁归寂!”

    受玄黄妖芒加持的琴弦变得无坚不摧,一曲风吟过后,如影随形的雷鸦火球尽被斩灭,落于筏上的御浊尘止住身形,妖芒余威扩散而出,目及之处,芦海尽折。

    众人只见竹筏猛然一震,不待溅起的水幕落下,妖君那张邪魅的笑脸便已欺至老妪身前,闻风不见影的琴弦破开仓促招架的雷盾,似能斩开天地的弦锋,仿佛是要冻结白发老妪眼中的不甘与愤恨……

    只不过,持弦之人却不复往昔的果决和从容,以至于一阵异响就迫使其停了下来。

    被幽影遮蔽的御浊尘猛然抬头,宛如金鹏的飞舟正从灵纹流转的法阵中显露出来,口中不断凝聚着恐怖焰光。

    老妪见机再次张开雷罡,仅是一闪,便悬于老道身侧朝御浊尘厉道:“袁师弟横死妖都,今日若不给我们一个交代,哪怕奉上胎果灵种,你也难逃一死!”

    “啧啧,极品灵舟?真是好大的手笔!”御浊尘闪退之余不忘讥讽。

    狂暴的金色焰流即将顷吐而下,他亦不见畏惧,而是伴着身下起伏的江波继续说道:“所谓正邪,不过世人待价而沽,或为所谋祭旗,或求一隅心安,看来你们索仇是假,夺宝是真!”

    “休要血口喷人!你伤体未愈又无灵舟护蔽,所剩妖力即便显化妖身也撑不了多久,与其故作强弩之姿,何不束手就擒?老夫只想知晓,究竟我那袁葵师弟,是否死于你师徒二人之手?”灰衣老道抬手制止了想要继续施法的师妹,同下方的御浊尘说道。

    “是与不是,如今又有什么分别?”强压紊乱的血气,御浊尘无悲无喜地回答。

    “哼!那日城中诸多游商亲见此事,你这恶妖莫非还想狡辩不成?师兄不必同他啰嗦,神卫诛邪,去!”金鹏额头,盘坐于上的儒童高喝一声,当下便有一樽两丈有余的偃甲神将自舟腹飞出,手持长戟的偃甲傀儡在空中舞了个枪花,携雷霆之势同灵舟烈焰一道朝竹筏上的妖君劈来。

    伴随额间纹光大盛,御浊尘的身躯被笼罩其中,再显身时,九条雪白狐尾于他身后疯狂舞动,这是——半妖形态!

    “重溟四海的恶,纵是仙盟也未尽除,又岂由你符生若梦一言独算?”

    一道缥缈的声音突兀地传来,话音甫落,只见那袭向御浊尘的金鹏焰流竟被一股磅礴的吸力莫名牵入云中,高天之上,一只巨大的紫金葫芦自云中显形,将焰流吞噬殆尽的葫芦吐出一蓬火苗,似是意犹未尽。

    直至一声丹成响彻江面,霎时之间,众人只觉丹香弥漫。

    御浊尘探手接住朝自己激射而来的云纹金丹,毫不犹豫地吞下,片刻后,体内妖力流势顿止。

    密密麻麻的咒文好似千军万马,不断自紫葫灵舟外壁奔涌而出,最后合为一双紫色大手朝金鹏捉去,盘坐上首的童子见状急忙驱使灵舟向后急退。

    至于那顾不上操控的偃甲傀儡,也被妖力解封的御浊尘一个错身扭断了头颅。

    巨手一击不中,当下化作一道罡风追击而去。

    不多时,被罡风缠住的金鹏即便双翅狂动也难逃风旋,在无可匹敌的吸扯之力下开始现出数道裂痕。

    不待灵舟爆碎,怒上眉梢的儒童引笔于符上虚写,灵光涌动的纸符立时拍入金鹏身躯,顿时,一道灵力屏障自它体内升起。

    “嘿嘿,病秧子,舟灵是我的!”极度兴奋的声音自风眼传出,一道以紫焰为发的灵体嘴含邪笑,手中焰爪自下而上奔向金鹏。

    “丹魔回来!”

    “哼!扫兴!”

    待这灵体依言遁入葫口,紫葫灵舟内的话音继续响起,那声音清冷无比,正一字一句地敲打着江上众人,就连置身空中的老道也被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捉春入死药,夏虫可语冰,红豆煎相思,鸩断天下情。”

    “捉春手!灵舟“地瓶”……是药郎君,快走!”灰衣道人聚拢心神,连忙出言提醒。

    面对如此变数,那松鹤云裳之上,凭添数道伤口的儒童深知事不可为,当即捏碎一枚玉符,片刻后,江面上的四道身影连同金鹏灵舟齐齐消失。

    咚……傀儡头颅溅起的水花复又落将下来,整个江面静谧得有些渗人,唯有水底那些枯骨,似乎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趣事,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怪异的笑容……

    竹海飘摇,幽翠锁云烟,万妖湖后山之地,孤墓处,一柄光泽暗淡的灵剑安静地立于碑前。

    “哈!生无连理之缘,却妄想死可同穴而眠,就不怕竹山举全族之力斩了你的怨吗?”祭拜完毕的御浊尘负琴而立,面朝新撰的剑墓铭刻笑骂起来,沿着他修长的双指,碑文上除却左侧的林雅稚三字,右侧赫然便是眼前的青衣修士,药郎君之名!

    一直闭目的药郎君闻言捉住衫袖,轻轻拭去墓前灵剑上的尘埃,不咸不淡地回道:“她虽为竹山书圣之女,却从未嫌弃过我的身份,若非当年沉迷丹道惹得雅稚与我置气,最后嫁入墨谷,又怎会受那畜生的欺辱郁郁而终,是我错负了她……”

    “也正是那年今日,你毒杀了竹山的数百弟子,墨谷一脉更是不留活口……能从不归城活着走出来的人,果然都是疯子!”御浊尘从容地揶揄道。

    药郎君并不在意,只是盯着那张欠揍的眯眼笑脸提醒道:“快些滚吧,若去得晚了,你那傻徒弟保不准就要死在天雷鞭下!”

    “这话听起来怎么就跟你这穷书生一般酸不可言?风鸣自幼聪慧,既是奇货,自可居之,偶有异举也属应当,倒是你,时隔三甲子还是如此不念旧情,若将主泉下有知,此时定在寻你的路上……”御浊尘于虚空一拂,手里便多了一条系了两个酒葫芦的藤绳。

    清风伐竹涛,扬起无数落叶,御浊尘不喜欢焚香的味道,只见他嘴角微扬,且背过身来,晃着被斜举过头顶的酒葫,朝静坐墓前的那道孤影以示作别。

    “初见兮,思不寐,剑舞萧歌乐花间。愿未偿,人已去,焚琴摧笛归梦里……”随着踏歌而去的御浊尘渐渐消失,竹林复归平静,良久之后,任由洒下的烈酒将衣襟打湿,药郎君方才望向那柄娟秀的灵剑自嘲道:“旧情吗?为何你予我,却比那天道还要无情!”

    城腹之地,刑妖台下虽是人头攒动,却无一人敢高声喧哗。

    “罪妖陆风鸣,身为黄泉天妖之后,却仗天妖精血私闯隐龙涧,犯扰乱魂冢禁地之罪,依律判罚雷鞭十记,来啊!施刑!”

    端坐案前,掷出刑令的蔺文宽冷脸看向伏跪台上的少年。

    一时之间,玄兵持枪击地,妖巫踏铃轻吟,威严的鼓声传遍泽芝。

    “老魏,待会下手轻些,少主没了妖丹,可经不住这么多的雷鞭。”裸着半身,下束一条粗布裤的虎妖将铜铃般的双眼努力挤压成缝,合以嘴角谄媚的笑容,凑上前来朝持鞭登台的执事魏梁悄声说道,言语之中不无讨好之意。

    “你这蠢猫何时才能长些脑子?别藏了……摄雷珠虽能化去天雷劲,但掌印大人还没瞎,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长帽上绘着硕大的刑字,魏执事阴郁的脸色跟他身上的黑衣所差无几。

    “这不是怕伤及少主性命以防万一嘛,咱哥俩当年好歹一起屠过魔,日前又一同上的妖仙舫,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有些虚胖的虎妖自顾自的用独臂摸着后脑,大眼在框中转了一圈,便从腰间取出个瓷瓶,用爪子吊在魏执事眼前。

    看着瓶子上的“龙虎”二字,执事大人愤然离去,同时心里哀嚎:“狂虎你这贱人,又他娘的威胁我……”

    “咳咳!”

    一阵干咳将即便身处刑台却还在神游的陆风鸣唤醒,魏梁正色道:“公子,得罪了!虽说风玄将军当年与我有救命之恩,但妖律无情,还请公子莫要怨我……”说罢单掌运化引动妖力,手中长鞭应诀窜出赤雷。

    “魏叔无需为难,且动手吧,这本就是属于我的因果……”妖族天生惧雷,因此可以动用修为抵抗,而此时,无法使用妖力的陆风鸣只能将躯体绷紧,心下竟是前所未有的坦然。

    魏梁叹息一声,对于少年的话语不置可否。

    “啪!”温度极高的赤雷让四周的空间产生了一阵扭曲,雷鞭狠狠抽在少年背上,皮开肉绽之下,立刻传出一股焦糊味道。

    啊!!!

    撕心裂肺的痛吼声中,身披血痕的陆风鸣贴地滑出很远,连同伤口喷洒的鲜血在台上拖出一道殷红,不少观刑之人也不由跟着发出一阵惊呼。

    魏执事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看向倒地不起的少年,正欲上前,却被一声怒吼制止。

    “魏梁你这王八蛋!在妙音楼花娘身上也没见你这么用力!少主罪不至死,你若想要了他的命,老子第一个不答应!”狂虎忽然跃至陆风鸣身前,一双虎目似要喷出火来!

    巨大的痛楚沿着后背绽遍全身,就连魂识也是一阵动荡。险些昏死过去的陆风鸣咬紧牙关,天雷鞭的恐怖他早有耳闻,可真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还是低估了它的威力。

    剧痛当下,好在勉强还能保持一丝清醒。

    “虎叔,此……此罪……在我。”浑身染血的陆风鸣艰难起身,继续伏跪于地,只是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

    “放屁!别人不知,可老子清楚得很,少主此举虽是有违祖制,却能为我整个妖族带来莫大好处,一旦那……”

    “住口!不要再说了!”似乎用上了剩余的力气,陆风鸣急切地打断了狂虎的后话。

    “好,好,我不说,可是少主,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狂虎凄声劝道,随后深深地朝掌印人看去,眼中尽是狠色。

    “狂虎,下去吧,念你此次护主心切,本座便不再责你扰乱刑场之罪。”

    “蔺掌印!狂虎明白,一旦妖刑加身,生死不论。可若是少主气绝,你,还有你们,定会为今日的决断悔恨终身!”任由魏梁再次持鞭行来,自从断臂之后,就变得有些油滑的狂虎却一反常态,冷漠地环视众妖。

    “哼!不管他是何种身份,师承何人,既为妖族,就要守我妖族律法,若是死于雷鞭之下,只能怨自己修为不济,我妖族也不需要这样的废物!”蔺文宽眼神再度转冷,示意魏梁继续。

    轰!一记雷蛇吐信,陆风鸣再次浴血,直直撞向不远处的缚妖柱,这一幕,让台下不少女修和稚童偏过头去不敢再看,似乎下一瞬,这个少年就要死于柱下。

    只有陆风鸣清楚,魏执事这第二鞭,已是手下留情。

    看似落在他的身上,却是雷鞭贴着地面砸下,激荡的气浪将他推向远处而已,只不过想要瞒过素有铁面阎罗之称的掌印人,魏梁也是下足了功夫。

    就在陆风鸣天灵即将撞上石柱之际,蔺文宽踏空而至,长袖一卷,便将他的身躯引至空中,堪堪与缚妖柱交错而过。

    呼!

    一滴冷汗自尚未来得及松气的魏执事脸颊落下,好在,赌赢了。

    然而掌印人再次传来的话语让他如坠冰窖!

    “怎么?连你也没了分寸,漠视妖律了吗?”

    “属下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