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梧汉子搀扶着妇人上山，脚步很慢，始终都未曾说过一句话。

    那刚刚被剑气所压胜，旧伤复发的妇人脸颊还带着泪痕，本来以为刚刚已经难逃一劫了，可谁曾想，这个追杀了自己整整一年的男人，最终还是没有朝着自己拔刀。

    妇人不解，不知道这个手上沾满了无数妖族鲜血的男人，为何偏偏对自己手下留情。

    妇人感觉胳膊有些疼痛，刚欲甩开汉子的手，就听见了汉子的声音，“别动。”

    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妇人破天荒的没有与这个仇人唱反调。

    “为何要放过我？是为了日后让妙音坊的所有人都觉得我背叛了他们？这样就可以借刀杀人，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汉子默不作声，只是低头赶路。

    山路本就不长，之前那一行人席地而坐，似乎在等着自己。

    汉子深吸了一口气，叮嘱道：“别说话，一切有我。”

    妇人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转头便是瞧见了那宛如父子的剑修和老道士，妇人哪里还敢多言。

    汉子走到了众人身前，抱拳道：“谢玄朗，见过两位前辈。”

    梁某人叼着草根，点了点头，“这怎么不杀了？刚刚不还是打的热火朝天的吗？”

    老道士微微一笑，虽说模样邋遢至极，可依旧还要保持前辈高人的风范。

    那汉子仿佛天生冷脸，永远都只有那一个表情，“敢问可是大雍六皇子？”

    魏凉默不作声，可那番大国气度，是藏都藏不住。

    孟思过不知何时凑了上来，似乎对这刀客格外的感兴趣，“你是如何知道的？”

    “夜幽国北境已经很多年未曾有外乡人来过了，来往的多是些在黄河上讨生活的船夫。夜幽国太小了，百姓家里的钱财不过五两，看各位的气度，便是从大国来的，如今这东洲之上，连街边小童都是知道大雍六皇子南下迎娶大周公主，算算日子，也该到夜幽国了。”

    孟思过闻言想笑，原本是娶媳妇儿的天大好事，现在怎么传来传去，倒像是个笑话了？

    孟思过耸了耸肩，上下打量着这个汉子，“皇室供奉的斩妖人？人已经交给你处置了，还有其他的事儿？”

    汉子站在那里，似乎欲言又止。

    孟思过也不急，他已经料到了汉子所求之事，只不过能不能帮和愿不愿意帮，那是两码事。

    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是侠义。可若是与一国国运相牵连，即便他的背后有北境雄兵撑腰，难免还是会有些麻烦。

    魏凉虽然贵为皇子，可对于这些事情他向来都是不放在心上的，这一路上的大大小小，皆是以孟思过的喜好为先。

    汉子犹豫了许久，终于是抬头看了一眼有些惊恐茫然的妇人，“晚辈有一事，恳请前辈出手相助。”

    梁某人干脆转过头去，装作没听见。

    老道士避无可避，只能委婉的拒绝，“老道道行浅薄，此行也不过是单纯的游山玩水，你的事，老道怕是有心无力啊。”

    汉子并不气馁，神色倒是比刚刚更加的坚定了，“夜幽百姓苦暴政久已，还望前辈出手相助！”

    老道士看着这个执拗的近乎冥顽不灵的刀客，一时间也是有些哑口无言。

    小道士倒是对夜幽国略有耳闻。

    这夜幽国地处黄河沿岸，多平原，少山脉，国内自古便是以农耕为生。自当今陛下登基开始，至今二十年，这二十年间夜幽国奉行闭关锁国政策，与周边邻国完全没有任何的交集。这二十年中，只有大雍与大周可以借道而过，每一年光是进贡的布帛银钱，便是将百姓压榨的苦不堪言。

    听闻这夜幽皇帝，骄奢淫逸，贪图美色。于皇宫之中修建酒池肉林，日夜与后宫嫔妃饮酒作乐。这一国朝政，全部交于了大将军叶青之手，只可惜这位依靠这十几万兵士便是硬生生挡住了大周军队的国之良将，最后竟也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是被皇帝赐死于天牢之中。

    至此，一国朝政便是落于皇后手中，垂帘听政，与当今皇帝并称为二圣。

    谢玄朗的脸上闪过一抹黯然。

    这位年轻小道士所说，句句皆是属实。

    大将军叶青便是他的义父。

    孟思过一直都在观察这个天生冷脸的刀客，冷不丁问道：“莫不是当真以为有仙人相助，就能彻底改变一国气运？”

    汉子摇了摇头，“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夜幽国积弱已久，谢某从未想过以一人之力，便是能改变这夜幽现状。”

    孟思过诧异的瞪大了眼睛，“天下大势，在于人心所向。没想到兄台武艺精湛，就连世道都是看的如此通透。”

    “世子说笑了，刚刚那番话，乃是我夜幽将军叶青临终时所言。”

    本就不善言辞的汉子虚以逶迤的交谈了这么久，早就已经有些耐不住这氛围了，干脆直截了当的说道：“谢某只求前辈出手，替这女子斩断身上的因果线。”

    梁某人突然来了兴致，定睛一看，在那女子妖物的身上，果然瞧见了一些细密的丝线。

    不单单是她，就连谢玄朗的身上，也有着一些肉眼不可见的因果之线。

    不过因为刚刚自己散发而出的剑气将谢玄朗身上本就不牢固的因果线所斩断，否则以谢玄朗的性子，自然是不会违背所谓的圣意，主动前来寻求帮助。

    “前辈，可否单独一叙？”

    面对谢玄朗的邀约，梁某人皱了皱眉，还是选择了答应。

    两人来到了一处无人之地，还没等谢玄朗开口，梁某人便是率先说道：“伊人已经非昔人，这么做，当真值得？”

    谢玄朗有些惊讶的问道：“前辈如何得知的？”

    梁某人也不故弄玄虚，直截了当的说道：“在我们登山前，你曾经出过一刀，虽然看上去杀意十足，可是你的身体是不会骗人的，那本该的必杀一刀，你却是始终未曾下定决心。”

    谢玄朗苦涩一笑。

    十年磨一剑，自己最为得意的一刀，却是暴露了他的心思。

    面对此等痴情人，梁某也是收起了往日里那般玩世不恭的表情，一本正经的道：“这具皮囊的主人已经死了，如今在这皮囊之下的，是一位狐妖。”

    “我知道。”汉子淡淡的说。

    梁某人叹了口气，千言万语都已是无用。

    “斩断因果线不难，可是斩断之后，你又当如何呢？”

    男子默不作声，只是不受控制的摸向了腰间的刀柄。

    斩断之后，又该当如何？

    我有一刀，可斩断一国气运！

    从初见那一刀开始，梁某人便是知道，这汉子所准备的事情。

    那是刀术中最为基础的一式。

    可就是这最为基础的一式，在汉子手里已经到了近乎于道的地步了。

    ………………

    汉子离开之后，那中年美妇便是开始显得有些焦躁不安起来。

    这也怪不得她，毕竟在老道士的面前，世间妖族都得忌惮三分。

    她本就是山林间的一只野狐，偶然间开了灵智，可是山林间弱肉强食的法则，还是始终的刻在他的骨髓里。

    原以为开了灵智便是可以享受人类的生活，可这夜幽国大道压制，妇人即便拼尽了全力，也始终脱离不了那妖后的控制。

    若想化成人形，就必须要将灵魂交给那个垂帘听政的女人。

    自此，那个山野间单纯善良的小狐狸便是加入了妙音坊，成为一坊之主，为了维持住自己满意的皮囊，她不得不亲手将一个又一个的少女吞噬。

    那种血淋淋的感觉，始终萦绕在她的心间。

    与妇人胆战心惊不同，孟思过倒是和老道士在一旁窃窃私语，“前辈，听闻这妖族化形倒是比人族修行更为的复杂，往往是百年时间方可化为人形。可这妇人身上的血腥味道极重，已经有伤天和，为何还能修炼成人？”

    老道士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笑着道：“儒家说有教无类，这天地万物皆有灵，只要开启了灵智，便是皆可以修行。这夜幽国一国气运皆立于妖族修行，就如同猎人上山捕猎，可能是为了生存，可是对于那些猎物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杀戮呢？”

    “就如同我大雍武运充沛，所以多名留青史的武将一般。”孟思过举一反三，“那大周则是文运冠绝东洲，儒家七十二书院大半便是留在了大周境内。”

    老道士笑着点了点头，“孺子可教。”

    这气运一说本就是虚无缥缈的，看不见也摸不着，老道士的话其实孟思过能够理解，这天地万物适者生存，只要不是造成太大的杀孽，一切都归于大道之内。

    “既然前辈已经察觉到这夜幽国内的异样，当真是不会出手相助？”

    老道士目光如炬，反问道：“你还真的以为只有老道有这眼界？还是当这东洲无人了？事关一国气运，百万百姓的身家性命，随意扰乱天晓得会发生何事。这其中的因果报应就算是三教祖师都不敢轻易抗之，我一个云游四方的老道士，斩断气运不难，可斩断之后呢？没有了国运镇压，你当夜幽国的百姓能比现在过得更好？”

    老道士叹了口气，斩钉截铁的说道：“修行可不像你想的那般简单，登楼之路本就凶险，站得越高，则眼界越宽，所顾虑的事情便是越多。修行之事可不像江湖说书那般快意恩仇，没有顾及的便是可以随便路见不平。”

    孟思过无言以对。

    曾经以为江湖上的快意恩仇方是男儿本色。

    可当身处其中的时候才发觉，江湖的尽头，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庙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