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整理了一下有些邋遢的道袍，似乎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穿着打扮有些丢人，刚刚舒展术法，一指断江，倒是显得仙风道骨。

    老道士心想要是再有这样的机会，可一定要拉着这个被自己一眼相中的弟子亲眼瞧瞧，这等出风头的机会，可是不常有的啊。

    因为老道士之前的神通，老船夫说什么也不让他离开，不仅不收取渡船的费用，还特意将最大的一间船舱留给了这位老仙人。已经暴露了身份的老道士也是自然不会再轻易的踏上其他的渡船了，到时候再吸引了那些凡人的目光，收徒弟的事儿可就更玄乎了。

    见老道士有些闷闷不乐，一直在二楼瞧着的孟思过赶忙凑了上来，“老仙人，我跟那小道士关系不错，要不我亲自给你说说去？”

    老道士半信半疑的看着这个病恹恹的少年，“但是呢？”

    “对嘛，老仙人可真是明事理，这天下哪儿有让人白跑腿的事儿啊！！”孟思过捂着胸口，低声道，“我瞧老仙人刚刚那一指简直就是惊世骇俗，小子自知天赋不能让老仙人瞧上眼，不过要是老仙人要是肯教个一招半式的，我想到时候说些好话，这收徒弟的事儿应当不难才对。”

    老道士有些诧异，看着这连九品都未曾入的年轻人，疑惑的道：“若是寻常凡人见到仙人，早就已经跟那船夫一样跪地叩头了，小施主倒是跟他们不同，竟然还想着跟我做生意。”

    孟思过一屁股坐在了老道士的身旁，倒是实话实说，“其实对我来说无论是所谓登楼的仙人，还是入品的江湖高手都是一个样的，反正打也打不过，那干啥还得提心吊胆的啊？我想老仙人能出手救这渡船上的百姓，自然也是修身养性的好仙人，就算小子再口无遮拦，您也不会跟我一般见识的吧？”

    孟思过好赖话都说了，也算是堵上了老道士的嘴。

    这一手阳谋倒是让老道士有些发笑，单论这为人处世的心思，这个少年倒是要比小道士强上了千百倍。

    可这师徒缘分大于天，瞧上了就是瞧上了。即便孟思过没有那若有若无的本命字在为其遮掩气息，老道士依旧不会收他为徒的。

    “想学那一指断江的本事？”

    见老道士松口，孟思过立马就喜笑颜开了，“小子有自知之明，那种神通法术我肯定学不会，到时候万一老仙人教了我，我却给老仙人丢了脸面，那不就是得不偿失了吗。”

    老道士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个不知道打着什么坏心思的年轻人，笑骂道：“有话直说，别在这弯弯绕。”

    见铺垫的差不多了，孟思过也是厚着脸皮，一脸谄媚的笑道：“小子就想跟仙人学两手，要求不高哈，就是有没有那种逃命的本事，教教我？”

    老道士神色古怪的看着这个主动凑过来的少年。

    梁某人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我不认识他。

    看着少年希冀的目光，老道士笑着问道：“这世人皆是想学那移山填海，长命百岁的法术神通，为何你偏偏要学那保命的本事？”

    一提到这个，孟思过就直叹气，“我打小天赋就不高，无论是读书识字还是学些拳脚功夫，都是比人家慢半拍。老仙人，刚刚跟我站在一起那个年轻人你瞧见了吧？就他让我一只手我都打不过他，与其学那些与人搏命的本事，倒不如学些保命的本事实在，大不了打不过就脚底抹油呗，留的小命在，不怕没柴烧啊！”

    老道士微微一笑，对于眼前这个看似开朗的少年，他越发的捉摸不透了。

    看他这语气和眼神，那绝对是发自肺腑的大实话。可是老道士隐约可以瞧出一些端倪，按常理来说，这么一个怕死的少年是绝对不会选择这条搏命之路的，与其以命做赌注，也要修补先天残缺，倒不如做一个闲散的富贵公子哥，最起码能够颐养天年。

    对于老道士的心思，孟思过猜不出，也不愿去猜，只是厚着脸皮，不断的问着，“老仙人，怎么说？”

    老道士没来由的觉得心有一震，似乎冥冥之中，与这少年有所关联。

    这种冥冥之中的天意老道士已经有很多年未曾感受过了，像他这般当真可以称得上‘仙人’二字的道门天师，其实早就已经可以不受这人间规矩的限制了。

    老道士看了看孟思过，终于是点了点头，“老道年轻的时候曾经偶然间悟得一步法，虽然算不得如何的精妙，但是若是遇到同境界的敌手，逃脱应该不成问题。”

    孟思过赶忙点了点头，老道士轻轻伸出手指，点了点孟思过的眉间。

    “完了？”孟思过不可思议的问道。

    老道士点了点头，“小施主现在身子骨还弱，等你调理好了身体，日后成功登楼，那步法自然会出现在你的脑海之中。”

    孟思过就这么吃了个哑巴亏，可又不敢跟老仙人发火，只能一步三回头，表达自己的不满。

    老道士见状也是觉得颇为有趣，朗声道：“即便已经命不久矣，可依旧活的开朗，这少年，很不错。”

    “少年心性，不为万物所染，自然活的通透。”

    “这才是少年嘛。”老道士大笑道，“要是这少年心里没藏着那么多的事儿，一心修道登楼，想来应该也是个好苗子。”

    梁某人不置可否，反正他心里就觉得这个家伙合自己的脾气，归根到底，他们其实都是一路人。

    可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无人可言的时候，便是只能将一切都埋在心里。

    “前辈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老道士闻言颇为得意的道：“爹娘给了一副俊俏的脸庞，年轻的时候也惹了不少的情债，现在年纪大了，断然是不能再凭着那天下第一等的美貌跟人讲道理了。”

    梁某人冷笑了一声，显然是不相信老道士的话。

    “不信？”老道士追问道。

    “信，咋个能不信呢！”梁某人脸上堆笑，“就凭前辈能为我保密，那前辈说啥我都信。”

    老道士瞧着梁某人那变脸的功夫，心里赞叹了一声，不愧是那个老家伙的徒弟，单是这不要脸的本事，便定是得到了他的真传。

    其实在回到东洲之前，云游天下之际，曾于北俱芦洲之上，与那人有过短暂的交谈。

    那将儒家文庙折腾的乌烟瘴气的老家伙，破例从功德林中出来，怕也是得到了文庙的默认。跋山涉水到那极北之地，竟只是为了喝上一壶雪山冰雪酿造的美酒。

    两人坐于雪山之巅，坐而论道。

    从头到尾，老道士都是没空插话，一直听着那老家伙自说自话。

    “虽然张老弟你模样比咱俊俏，可是你徒弟没我多啊！光这一项，张老弟你就比不上咱！”

    老家伙眼神干干净净，仿佛是那山顶的白雪，未曾沾染尘埃。

    老道士吐出一口浊气，无奈的笑道：“你那些弟子惹事的本事，就算我真的弟子众多，怕也是比不上。”

    被戳了伤心事的老家伙艰难的挤出了一丝笑意，“是我这个当师父的，让他们受委屈了。”

    知道说错话的老道士立马改口，“即便是三教祖师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老人满脸疲惫，仍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老道士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些于心不忍，“你这又是何苦呢？”

    眼前这个老人，为了人间，已经付出了太多了。

    这天下，明明是天下人的天下，哪有人一肩挑之的道理？

    两人交谈了许久，临别前，老道士还特意多瞧了两眼那身材佝偻的老人。

    亲眼瞧着老人眼里晋升的那点光亮熄灭又亮起，深交多年的老道士心生触动。

    年幼时随师尊跨州前往龙虎，一眨眼便是千余年的时光。

    落叶总得归根啊。

    当年少年如今老道，等回到龙虎留下个交代之后，便是会脱离宗门，回到北俱芦洲开宗立派。

    地点早已选好，就在那埋葬着父母尸骨的山上吧。

    离家多年，也该跟爹娘多呆些时日了。

    修道者修一个太上忘情，可若真是斩断了情丝，那便不是人了。

    老道士站起身，迎风而立。

    夕阳的余晖有些刺眼，老道士转过头，刚好能瞧见站在二楼船舱前窃窃私语的两个少年郎。

    梁某人似乎也是察觉到了老道士身上的气势一变，真心祝贺道：“恭祝前辈登上十四楼！”

    老道士摆了摆手，似乎并未将这破镜一事放在心上。

    此次远游，不单单是寻回了少年时的本心，道法更是又上了一层楼。

    老人如西坠之晚意，历久弥坚。

    少年郎如东升之朝阳，生机勃勃！

    “老天爷不给人间公道，那便让我们亲手去讨要，能讨要几分，便是赚了几分。”

    梁某人闻言也是微微一笑，活的太久了，难免会沾染上一些暮气。

    我知江南的春一向来的早，

    等绿落枝条，

    先生可肯折下，再酿一壶美酒埋于树下？

    …………………………

    摘星楼上，老态龙钟的国师难得的醉倒在了卧榻之上。

    面前棋盘上凌乱的摆放着几颗零星的棋子，似乎是一个没有下完的残局。

    秦右山摇晃着手中的酒壶，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没有先生亲手酿的笑春风可口啊…………”

    酒壶落在了地上，叮当作响。

    秦右山转头瞧向了南方，嘴唇微抿，止不住的颤抖。

    又到了先生的生辰了。

    以前每到了这一天，先生都会折下后院的桂花，亲自酿酒。

    也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曾经埋在桂花树下的酒坛，是否还在？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