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对面而立，相视的目光平静却汹涌。

    顾江陵声音轻缓，“并非放过，而是暂缓。如今殿下的手中还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掩人耳目的取而代之，留着有把柄在手的他们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总比被陛下换上不可掌控的人要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会得不偿失，殿下着相了。”

    “如此，还要多谢顾大将军为本殿下费心了。”南知昱闭了闭眼，一向温和的眸子染上了一抹凉意。

    “顾某已是庶民之身，担不起大将军的称呼。殿下这些年已经在皇城站稳了脚跟，顾某今后无心亦无力再插手朝堂，往后如何，端看殿下的造化。”顾江陵移开目光，看向牌位。

    “造化？”南知昱扯了扯唇角，温和清澈的眸子里明明是笑意，却偏偏氤氲了几分忧伤。

    顾江陵见他面染戚然，微微垂了眸子，掩去满目歉意，抿唇道：“殿下既然选择登上亲王之位，与琮亲王之争便势在必行！再不能随波逐流，载沉载浮。琮亲王最近动作频频，殿下最近却鲜少出手……顾某心知殿下近日悲恸，遂最近举措并未提前告知殿下，若有唐突，还望殿下恕罪。顾某实不忍看殿下多年筹谋毁于一旦，虽无立场，却仍望殿下勿忘初心。”

    “初心？”南知昱自嘲一笑，眸光沉静，却没有丝毫的温度。

    缄默……

    二人静立良久，神龛里的清香绕着圈隐入身影，最终化为无形。

    “那么多的火药，尸骨无存，她死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南知昱闭了闭眼，眸光望向神龛。

    顾江陵瞳孔微缩，窄袖藏不住他有些僵直的手指。

    默了片刻，他哑声道：“那一箭正中她左心脉，应当不会……痛得久。”

    南知昱闻言侧眸看他，唇角浮现出苦笑。

    他微微摇了摇头，轻轻覆上有些痉挛的右胸口，面带痛色。

    门外细雨毫不停歇，以倾天之势细细密密的笼罩下来，将满目青山绿林晕染成烟色。

    “你果真打算此生居于朔州城？”南知昱走到窗边，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更加入耳。

    顾江陵立足于门口，负手而立，望着院中青树上簌簌滴落的水珠。

    不经意间，一棵细小的、可怜兮兮的、挂着几片叶子的枫树，浮现在脑海中。

    “顾某的亲人皆殒命于边疆，身死之处便是魂魄栖息之地，顾某想离他们近一些。”他轻声舒缓隐含叹息，毫不掩饰的直抒胸臆。

    “我竟不知，你信鬼神一说。”南知昱侧眸看他，心中却在品味着顾江陵口中的‘亲人’二字。

    “南门关外，尸横遍野。顾某夤夜布兵之时，常常听到空荡荡的沙场上，战士们的厮杀声铺天盖地，不绝于耳。”顾江陵眸光幽深，仿佛陷入了回忆的泥泽。

    南知昱垂了眸子，入目的是袖口精致的一株水浮莲。

    恍惚间，他看到了眉眼清柔的女子端坐于软塌之上，将身上的这身衣裳轻轻握在手中，细细绣着。

    真的有鬼神吗？

    若果真有，你为何不入我梦……

    他突然静默，顾江陵侧眸向他看去，正看到他手指轻抚着袖口上的刺绣，侧脸温柔、黯然。

    酸涩自微凉的指尖爬进骨缝，侵入血液里横冲直撞，最终游离到心头，再往上化为无形的手扼住喉咙。

    顾江陵抿了抿唇，神色复杂的望向南知昱注视着衣袖时痴痴的侧颜。

    半晌寂静。

    青烟缭绕，盘旋着、扩散着、越来越淡，直至隐入湿冷的空气中，悄无声息的藏匿身影。

    外面秋雨依旧，明明很轻的水珠累积一起，却能轻易的压掉树枝上的叶子。

    它们同样盘旋着、扩散着、彼此离得越来越远，直至飘落草丛里、石子路面，零落成泥碾作尘，不见踪迹，再不复相见。

    不知过了多久，南知昱缓缓回神，抬步走到门口，从顾江陵身边擦肩而过，并不作停顿，径直的拾起自己立在角落里的油纸伞，撑起。

    顾江陵望着他透着凉意的背影，哑声道：“殿下，可是怨恨顾某。”

    问他，也是问她，亦是问自己。

    可是话一出口，他便觉多余。

    他若不怨，二人怎会是如今局面。

    南知昱身影一顿，缓缓转身。

    他的神色依旧儒雅，眉眼始终随和，似乎没有什么能够轻易影响他的情绪。

    “你呢？可有后悔？”他不答反问，眸底清净，无波无澜。

    顾江陵没有开口，却缓缓又坚定的摇头。

    南疆必平，势不可挡。

    几世的血海深仇，家国恩怨，她落于沙迦霍之手，便已经注定了是一场死局。

    无论她有没有能够胁迫于他的价值，沙迦霍都不会让她活着离开！

    就那样死在他的手下，好过被沙迦霍带回南疆遭受凌辱，再用来残害国民后惨死的强……

    她也是晓得的吧？

    要不然也不会激怒沙迦霍，给他机会，让他亲手将其射杀。

    以她为代价……

    她不知道，沙迦霍一行人所站之处早已经被他埋了无数炸药。

    所以哪怕已经被一箭穿心，还要将藏着的炸药掷出，让会伤害永安军的弓弩手陪葬。

    自己却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她抱了必死的决心，给了他机会，给了他亲手杀了她的机会。

    那是他的夫人……

    那是一个柔弱却坚韧的女子……

    南知昱毫无意外，一向温和的眸光中泛着些忽隐忽现的薄雾，瞧着倒比他身后的雨幕还要湿凉，清润的嗓音也哑的厉害，“既如此，你让我怨恨你甚么？怨你一举平定南疆大患？恨你让饱受战乱之苦的黎明百姓与将士不再颠沛流离？”

    说到此处，他缓缓摇了摇头，目光看向神龛内的牌位，声音很轻，“将士们能视死如归，妹妹身为一国公主，自有她的使命！她是我的胞妹，自小与我在吃人的皇宫里相依为命，她的品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为着更多的人能活而死去，死得其所，虽死犹生，必不会怨恨于你。”

    “顾江陵，你说，我又该怨恨你甚么……”无怨无恨，亦无言以对。

    比起怨恨让人，他更怨的是自己。

    为甚么没有保护好她……

    为甚么当初要听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