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霸双眼通红，含泪翻阅母亲留在世间唯一的遗物，一本泛黄的日记本。

    “农历3000年7月15日，俗称鬼节，又叫七月半、中元节。”

    “人们都说这是个不好的出生日子，但对我来说却是个黄道吉日。”

    “在这天人鬼喜相逢，而我纯洁善良的宝儿来到了这个混浊的人间。”

    “那天孩子他爹在远方打工未归，家里就我一个孕妇带着个半大的拖油瓶。”

    “至于丈夫这边家人，孩子爷爷早已离世，孩子奶奶自私自利从不顾家根本靠不上，孩子小叔一家与孩他爹有怨，两家人早就互撮脊梁骨贱骂，不只一次指着天地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因为家里贫困，顺产那天我请不起接生婆。我曾三番五次求人，但却无人相助。临盆之际，我只能咬着牙诞下我儿，并忍着痛扯下胎盘、剪短脐带让小宝平安降生。”

    “好在天怜我儿，最终母子平安。”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村庄的人的冷漠和无情。那些事后伪装成憨厚老实的村民们，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他们那一幅幅让人作呕的嘴脸。”

    “那天我关紧了房门，躲在屋里，不接受他们任何方式的探望和虚假慰问！”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今后所有的苦难都我来受，但愿我可怜的宝儿不要被那些戴着冷漠和无情面具的村民们影响到。”

    “在这天，我给小宝取了个不太好听的小名叫王八。我希望他能像乌龟王八一样活得长长久久，无忧无虑。”

    对母亲服毒自杀这件事，王霸一直耿耿于怀。

    他母亲已经火化下葬七天了。

    今天是头七，也叫回魂夜。

    小时候的他怕在别人家的头七遇鬼，但如今的他恨不得再见母亲一面。

    但残酷的现实和科学告诉他，这世上是没有鬼的。

    王霸继续往下看，想找一些线索，若是母亲死于他人谋害，那无论对方是谁，他豁出去性命也要凶手付出代价。

    王霸自认没啥本事，但为母亲讨个公道的勇气还是有的。

    他平抚好情绪继续阅读日记。

    “农历3005年12月18日，大寒，田地里收成不好，闹饥荒。”

    “家里没粮食了，孩儿他爹打工五年依旧杳无音信，他抛弃了我们！那个抛妻弃子的负心汉，我诅咒他最好死在外面，永远别回来！”

    “我跑遍了所有亲戚家借粮，但一颗粮食都没借到。万念俱灰下，我饥肠辘辘的抱着两个虚弱的孩子躺在冰冷的床上准备迎接末日的审判。“

    “在白天和夜里，我又唱又跳的哄两个饿得睡不着孩子睡觉，但那些愚民以为我得了精神病，叫我疯子。眼看着孩子即将饿死，而我却无能为力的时候，或许，我真的疯了吧。”

    “可能老天终于注意到我们可怜的一家三口，那天夜里院落里闯进一只足有两三百斤的重伤野猪。等野猪死后，我忍着饥饿，克服恐惧，割下一大块猪肉煮熟，娘三人不顾形象的狼吞虎咽。”

    “有东西吃了，我们一家三口活了下来。”

    “但好景不长，虚弱的我根本来不及将野猪收拾藏好，那些无耻的村民们嗅到肉香冲进我家里，吓得宝贝小王八哇哇大哭。他们未经我同意就强制瓜分了猪肉。”

    “事后他们连一句谢谢都没有说，那些自私自利的强盗，平日里伪装得像个圣人，没想到他们连老弱妇孺的食物也抢，我诅咒他们不得好死！”

    “可怜赵家娘子看不惯说了句公道话，在今后的日子里却挨尽了那些强盗村民的谩骂和排挤。”

    看到这里，王霸终于理解了母亲为何这些年从不到邻居家串门了，只是偶尔会找赵嫂聊天。可惜母亲这唯一的朋友，后来也遭受到父亲的百般咒骂。

    最终导致母亲被这个村子的人彻底孤立。

    原本没有精神病的母亲，由于心里的苦、心里的痛长时间没人倾诉，慢慢的也患上了抑郁症。

    村民们的嘲笑成真，这个村、这个家终于让母亲成了名副其实的“疯子”。

    “农历3006年7月15日，雷雨天。“

    “孩儿他爹终于归家，但这个无能的人外出打工6年，却一分钱没赚到，他怎么不死在外面！”

    “家里没吃的，没穿的，住的老房子年久失修四面漏风，我只是抱怨了几句，他竟然打我骂我。甚至找了个有钱的远房亲戚，想把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小王八过继过去。”

    “这事我当然不同意，那怕饿死，我也不会卖儿卖女！”

    “但那天我太激动了，竟用菜刀划伤了宝儿左手。”

    “但效果挺好的，那个狗屁亲戚被我的疯狂举动吓走了。那个负心汉从此也没在提卖子的事。只是对不起我的宝儿，无缘无故挨了一刀，妈妈真不是有意的，只是当时太激动了，宝儿对不起……”

    “不过，我当年真是瞎了眼，会嫁给那个畜生！我想过离婚，但在这个大男子主义的乡下，离婚后孩子肯定不会判给我，为了孩子，我只能咬牙忍着。”

    王霸看了看至今左手碗上那条长长的疤痕，他从未因为这件事责怪过母亲。

    小时候他因为吃不好穿不好向母亲发过脾气，但等长大了进入社会他才逐渐意识到原来母亲把他和姐姐呵护长大已经尽了全力了。

    他真想回到过去对母亲说声对不起，但可惜，他永远没机会了。

    “农历3008年12月18日，阴天。“

    “这两年那个负心汉终于为这个家做了些付出，虽然喜欢喝酒号称酒鬼，但农忙时会与我到田地里辛勤劳作，粮食逐渐够吃。”

    “逐渐长大的孩子也终于不用跟着我们受冷挨饿，最可喜的是大宝和小宝也进了联邦政府在村里办的公办小学读书。”

    “王八这个名字不恰当，小宝因此没少受小伙伴嘲笑，我把‘八’改成‘霸’，但依然改不了那些调皮捣蛋的熊孩子叫小宝王八蛋。但愿万幸小宝没受名字影响。”

    “但厄运专挑苦难人，住的土基瓦房年久失修，墙面过度倾斜，随时会倒塌。”

    “家里积蓄根本不足以我们盖一所新房子，我听说当年联邦政府是有专门的建房资金扶持帮助贫困家庭的。我们向政府反应过，但一直没得到回应。后来听说那笔钱被天杀的村干部私吞了，由于没有证据，再加上家里男人指望不上，这件事时间久了也就不了了之。”

    “我带着两个孩子住了一段时间的简漏帐篷，后来找娘家人七拼八凑攒了一些钱盖了一所简单的瓦房。”

    “为了盖房还钱不欠人情，等孩子上学寄宿学校后，我曾以地为床天为被独自熬过了无数个夜晚，只为守着田地里的庄稼不怕山里的鸟鼠糟蹋，不被那些好吃懒做的村民偷盗。有人骂我是要粮不要命的疯子，但我嗤之以鼻。”

    “今年收成很好，但不知是联邦政府的政策，还是地方官员想搜刮民脂民膏，亦或者是村干部在狐假虎威，那些恶吏竟然闯进家里强行收取公余粮，原本稍微宽裕些的生活，一夜之间有变得窘迫起来。”

    “日子依旧艰苦，但两个孩子都上了学，能说会算，尤其是小宝每个学期期末考试成绩都名列前茅。我苦点累点无所谓，只要他们好好学习，我拼了这条命也会供他们读书。”

    ……

    “农历3014年12月18日，阴天。“

    “家里实在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学了，读到六年级的大宝很懂事，竟主动提出辍学让弟弟继续读书，而她却放弃了自己的人生选择外出打工，贴补家用。”

    “我虽然不忍心，但残酷的现实逼我做出了选择，让小王八继续上学。我只希望小宝将来有出息了，别忘记了他姐姐为了这个家也付出过很多。”

    ……

    “农历3015年12月18日，晴天。”

    “3008年6月在村干部主持和见证下，分家的时候田地多分了3亩给孩子小叔家，孩子奶奶由小叔家赡养。小叔家有亲戚帮衬盖的石砖瓦房很大漂亮，在村里算得上中等富裕家庭，但却把孩子奶奶赶到四面漏风的耳房里住。”

    “孩子他爹不愿老娘受罪，不问我意见就擅自做主把老人接回家住。”

    “我盖的新房虽然不大，只是土基瓦房，但那是我们家四人一块土砖一块土砖搬运建起来的。这期间孩子奶奶没出过一分力和一分钱。”

    “我生两个孩子的时候，老人走亲窜戚从不管我们家死活，说实话，我是不愿意老人过来和我们住的。为此事，我和孩子他爹争吵过，但这个酒鬼竟然动手打了我。”

    “为了孩子，我忍了！”

    ……

    “农历3018年12月18日，阴天。”

    “辍学打工的大宝回家过春节，但娘家村子上的村民不怀好意上门，盯上20出头的女儿想做些非法生意。更可气的是那个酒鬼与这男家人关系不错，想把女儿往虎口里送。”

    “那天我情绪不稳定失控了，那个酒鬼合着外人一起为难我，想逼迫我同意他们的龌龊勾当，但我寸步不让，再次提起了刀子，我绝不会卖儿卖女！”

    “小宝因此被吓出屋外。”

    “最终女儿只是哭了一阵，并未被那家人带走。”

    “也许是报应，那个酒鬼由于过度饮酒患了胃病，每当他胃病发作的时候，我心里就感觉十分舒畅。”

    ……

    “农历3019年12月18日，晴天。”

    “好久没写日记了，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都是在和孩子奶奶和那个酒鬼争吵打骂中度过的，以后估计是常态，日记没时间和心情写了。我的孩子快快长大成人，你们要快些学会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啊，为娘怕是忍不了几年了。”

    “6年小学，6年中学，3年大学，快了，快了……”

    ……

    “农历3021年12月18日，晴天，大喜。”

    “有两家人上门提亲，女儿问我准女婿意见，我随口说了句胖人有福。这个傻女儿就选了那个长得教胖的小伙子做丈夫，但愿她以后幸福，别遭我受过的罪。”

    ……

    “农历3024年12月18日，晴天。”

    “小宝终于专科大学毕业了，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他似乎有点不喜欢这个家，曾经因为门上挂了‘贫困户’的蓝色表签责怪过我和酒鬼，他的自尊心太强了。”

    “我知道这不能怪他，他从一出生就过上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在他童年时连续几年都没穿过新衣服和新鞋子。有些年里别说肉连油都没吃过。有好几年吃的大多是面食，大米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上一次。”

    “但我心里还是难受，为了供他上学，我已经尽全力了。”

    “那怕那个酒鬼打我骂我，田地里的农活都推给我一个人做我都没掉过一滴眼泪，但在今天我哭了。”

    ……

    “农历3025年12月18日，阴天。”

    “孩子奶奶半夜上厕所摔倒在庭院旁路沟边，轻微骨折。”

    “我大概是年纪大了，原本不信鬼神的我这些年逐渐忌讳那些未知存在，半夜里没敢起床查看情况。小宝很懂事，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从公司请假回家，与他婶婶妥善安置了老人。”

    “我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但没想到这仅仅是一切厄难的开始。”

    “没多久，酒鬼姐姐妹妹弟弟开始车轮战，都有意无意的责怪我没照顾好老人，村民们更是趁机在明里暗里指指点点，就连两个孩子也会打电话埋怨我。”

    “我真的做错了吗？这个老人凭什么心安理得的享受我的侍奉？”

    “在我生小宝大宝需要照顾的时候，她在哪里？”

    “在我们娘三人饿得快死的时候，她又在哪里？”

    “在我盖房需要帮忙的时候，她在哪？”

    “还有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民，他们有什么资格对我得所作所为指指点点。他们扪心自问，他们就是大孝子吗？”

    “凭什么！凭什么我只是没做好一件事情，大家都指责我！”

    “难道我这样的人，就不该活在世上了吗？”

    ……

    “农历3026年12月18日，雷雨天。“

    “果然，那件事情没那么容易过去。在今天酒鬼弟弟夫妇以‘我照顾老人不周和我家里生活条件不好’为由，犹如当年酒鬼野蛮行事一样，找了村干部的人把老人强制接回他们家了。”

    “这世道真是可笑，我白白养了老人10余年，但最后反倒背上了不孝子的骂名。”

    “最可气的是小宝竟然在电话里同意老人去他二叔家生活。”

    “所有人都抛弃了我，我养了个白眼狼！”

    “他读了那么多年书，难道不知道这些年我过的有多难吗？他难道不知道这个家这么多年顶着贫困户的原因吗？”

    “他难道真以为他能读到大学那些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

    “农历3029年12月18日，阴天。“

    “这是我最后一次写日记了，一年的时间里我受够了周围人可恶的嘴脸，早已尝尽人间冷暖。我决定在今天结束自己生命，放在墙角的敌敌畏，将是我选择终结自己生命的方式。”

    “在此，小宝我要和你说声对不起。娘等不到你娶妻生子的那天了，以后的路你要自己一个人去走了，娘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这些年娘累死累活的攒钱，终于把这个家翻修了一遍，粮仓里装满了玉米和稻谷，圈里养了一头牛、两头大猪和三只小猪崽，这是娘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

    “联邦政府办的户口本被娘烧了，娘心里只装下你和你姐，你们以后一定要幸福！”

    “你姐已经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了自己的生活，娘已无牵挂。娘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你一定要活活活下去，千万别学娘自寻短见。”

    “小宝……娘走了！”

    日记到这里结束，短短几页薄纸就是王霸母亲的一生。后面的纸张有明显的缺失，有很大一沓被人为撕掉的痕迹。

    “凶手，一定是凶手干的！”王霸眉头紧锁，呼吸急促。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A4复印纸，纸张抬头“江城青丘治安薯出警调查记录”十分晃眼，官方对母亲喝农药自杀一事已经做了盖棺定论：喝敌敌畏自杀。

    但对于这个调查结果，王霸十分不满意，青丘治安薯警察从出警到结束前后时间不过半个小时就草草结案，他们对日记本消失的内容竟没有任何怀疑，甚至他们连日记本内容都没有看过。

    也许在那些联邦警察眼里，像母亲这样的平民死活根本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