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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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I:无根而固(下)

    我慢慢起身,盯着门把手,很久,很久。最后我终于积攒起足够的勇气,用魔法打开了锁。魔法光辉包裹之下的门打开,我朝走廊望去。看不见谁。我调整好自己略快的呼吸,悄悄顺着走廊走回去。蹄子下的地板吱呀叫起来,我只得苦着脸,一步步挪着,终于挪到了一切灾难的起点——站在客厅边缘,躲在转角后悄悄地向里面看去。

    苹果杰克正站在壁炉前,尾巴对着我,“唔……大夏天的点这么旺真的有点浪费木头。”她摘下帽子,挠着自己金黄的鬃毛,看着噼啪作响的壁炉,“这是哪个整的?小苹花?”

    “姐,不是咱!”娇小的黄色小雌驹从她身旁跑过,“没有你或者大麦克的答应,咱是不准往炉子里加柴的,你们不老是跟咱这么讲吗?”

    “你乖乖听话咱的确是挺喜欢的,不过有些时候咱还是觉得……”

    “喂!这啥意思啊?!”

    “行了,孩儿们,甭为这种事儿吵吵,”苍老的绿色身形正坐在摇椅上,微笑着,享受着壁炉的温暖,“医生不也说过了吗,这样对咱老婆子骨头好。嘿嘿嘿。啊……小苹花,乖孙女。给奶奶把被子拿来。”

    “知道了,史密斯奶奶。”

    “那我还是赶紧去帮大麦做点家务好了,”苹果杰克嘟哝着,向后屋走去,“真是的,”她微笑着摇摇头,看着天边渐红的夕阳,“那么快又到晚上了。时间咋过得这么快呢?咱肯定是老了。”

    “呸呸呸,说什么呢,傻丫头!”史密斯奶奶叫道。

    “哈哈哈……”小苹花忍住笑意,将被子盖到奶奶的身上。后面苹果杰克翻了个白眼,不见了。

    我咬着嘴唇,退了回来,毫无气息地站在走廊里,只有微微颤抖的气息与我作伴。我看着一旁墙上挂着的镜子。镜中一只沾满泥点,鬃毛凌乱,神色忧伤的独角兽也看着我。我抬起一只蹄子摆弄脖子后面的兜帽。那一刻,我明白了在这样的生活里,所谓友谊究竟能持续到怎样的程度。

    我的肚子又叫起来,我渴望地看向大门,但视线里大门的距离慢慢拉长了起来,身体在带着我向另一个方向走。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情,罪恶感在我的心里慢慢凝结。一闪之下,我跑进厨房,翻开我遇见的第一个纸板箱。里面躺着两条面包,我拿起来塞进自己的兜里。厨房里还有很多东西——不少昂贵精美的小装饰品,在小马镇中心或许能卖出不少金币。但我一样也没有碰。那是我第一次偷东西,不要偷大了好。我向塞拉斯蒂娅祈祷着,祈祷这一次是我的最后一次。

    我在和自己的七弦琴再次相聚的渴望里跑出了果园。

    唯一能告诉我“家”是什么的东西,可能也只有自己的七弦琴了。

    清晨,阿杰跑过路弯时,我一下看见了她。离我在她家的那一次“经历“才过去不到一天。这一晚我眼没有合,身体在隐形的寒冷中保持着清醒,肚中塞满偷来的面包。带着愧疚和孤独的感觉,本该躲在谷仓角落里的我站到了门前,站在不远处路上正小跑着的橙色雌驹的视野内。

    很快,她看见了我,停在路中间朝我微笑着。那笑容让我不知是难受还是松了一口气。

    “哎,你好!”她笑得很有活力,像是初升的太阳一般,“这么早能碰到别的小马真是不容易!”她挪一挪身上担着的两筐苹果,“想不想吃点早餐?平常我都是卖一块钱一个苹果。不过今天早上咱心情好,你觉得买一送一怎么样?”

    她的雀斑很好看,隐隐透出那个慈爱的大姐姐的影子,一个我再也见不到的大姐姐。我看着看着,那张脸慢慢扭曲,变成昨天厨房里那些箱子被翻开的样子。我将自己的视线从她脸上掰开,连她试着卖给我的那些美味的苹果都不愿意再看。

    “啊…谢谢,不用了。我……我就是在等别的小马。”

    “嗯,真的?咱认识吗?咱在小马镇交了不少朋友呢!”

    我咬着自己的嘴唇,尴尬地靠在谷仓的木质门框上,“你……你不会认识的。”我叹口气,用蹄子梳理一下自己的鬃毛,尽力不在她面前表现出那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乞丐的样子。“不过或许……只是或许,以后有一天你会认识她吧。”我试着微笑,尽管微笑和长出天马的翅膀再飞上天一样难。

    “你没事吧,甜心?咱这可能有点管闲事,但你好像有点伤心。”阿杰扶一下自己的帽子,带着同情,温暖如壁炉的眼睛看我一眼,“这么好的早晨,老把你的独角对着地怎么好呢?朝着天空看看吧,就当换换风景。”

    我感到自己的嘴角终于有了向上翘起的知觉,一个我独自如何也做不出来的动作。呼吸略微轻松起来,寒冷也不知为何渐渐消散了,“我就是……那个……”一个一个字从我嘴里不自觉地跑出来。不知道要再排演多少次,我才能编出一个够好的故事,来应对目前这种情况,“我就是在想这个谷仓……”

    “嗯?谷仓怎么了?”

    “我在想它是谁的?”我抬头看着那破旧不堪的木头谷仓,那个我断断续续住了两个夜晚的地方。七弦琴和鞍包还在里面,像古代墓穴里中被诅咒的宝藏一般,沉睡在不为马知之处,“是谁的财产吗?”

    苹果杰克窃笑两声,跑到我身边站定,“你不如问‘有谁想要吗?’”她漫不经心地朝门框踢一蹄子,一块木头应声而落,掉在面前的地上,“据咱所知,这座谷仓比咱的年岁还老了。咱老爹老妈也没提起过它。可能是在臭钱家的小马转行开店之前的财产吧,怎么说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哎,反正,这谷仓现在谁想要都可以——不过恐怕也没哪个想要。”她看看土路另一侧上密密麻麻的树林,“就算把这些树都砍掉,没个几百只小马或者几打几吨的魔法打点,这下面的土地也没法种东西。长话短说,甜心,这谷仓已经是马上要消逝的记忆了……和这年头其他小马镇的历史一样。”

    我抬起头,一只蹄子轻轻抚摸着门框,“消逝的记忆……我也懂一点吧。”我小声嘟哝着。

    “唔,有点好笑。”

    我好奇地看她一眼,“真的?”

    “不,不是说你的话。”她揉揉自己的下巴,眯起眼睛看着我脖子下方,“就是咱原来有一件外套,和你现在穿的这件一模一样。”

    我咽口口水,长袖下的蹄子不安地颤抖着,“难道……?”

    “嗯……嘿嘿……咱不穿那东西也有好些年头了。”

    我挑挑眉毛,“我猜猜,在寒冷的天气里工作了那么久以后,你的毛长厚实了?”

    苹果杰克的眼睛一晃,“嗯,这话说得没错。”

    我深呼吸一口,清清嗓子,看着面前摇摇欲坠的谷仓,“那个……在镇上的话……想要挣点钱有什么办法吗?”

    “钱?”

    “对,金币。”我看着她点点头,“有没有小马镇的居民想雇……”我想到如此计划的种种不可能,咬起嘴唇,“……想雇打零工的那种小马?”

    “要是想找工作的话,去主街上的公告板那里看看就行,”阿杰说道,“不过那里贴的应该都是全职工作。”

    我盯着泥土咽口口水,“也对。早想到了……”

    “不过做音乐的想打打零工应该有很多路子吧。”她可人地说道。

    我抬头看着她,惊讶地眨眨眼,“做音乐?”

    “对啊,姑娘!”她指着我的可爱标记嘿嘿一笑,“这东西肯定不是因为你喜欢舔邮票才出现在你腿上的吧?”

    “我-我的天赋。”云开雾散一般,我呆呆地说道,“对啊……”我朝谷仓里藏着七弦琴的那堆干草看去,“唔……”我又转过头来看着阿杰,指着她的可爱标记,“那我看你的天赋应该是卖橘子吧。”

    她一愣,笑了,笑得帽子差点掉下来。我也一起咯咯笑起来。

    因为天气暖和了一些。

    ***

    清晨,阿杰跑过路弯时,她停下来看着路边的谷仓。明显还是那个她每天早上到镇里的路上都要经过的那个谷仓,只是现在谷仓边多了一顶绿色的小帐篷。

    “这是怎么了……?”她好奇地眯起眼睛,耳朵捕捉到路旁树枝间飘来的温柔旋律,抽动一下,“马戏团来镇上了?”

    “不如说是吟游者吧。”

    苹果杰克朝我这边看来。“嗯?”四枚硬币朝她飞去,降落在她的帽檐上,吓得她缩一下。

    我正站在谷仓门口,靠在破旧的门框上弹着我的七弦琴,“这些够买你两个美味的苹果吗?”

    苹果杰克看看身上的篮子,低下帽子拿到金币,“说实话,这都够买四个了。”

    我老练地微笑起来。在镇上表演数周以后,笑,这件事开始变得越来越自然了,“那也行,四个吧。它们看着确实挺好吃,正好我也有多的钱花。”

    “这样啊。”苹果杰克从篮子里挑出四个上好的苹果,一边装袋一边说道,“咱估摸着你是来旅游的?”

    “差不多吧。不过我觉得这座小镇最近一天比一天让马觉得幸福了,所以我想再多呆一会儿。”我一拨琴弦,朝她示意,“女士,你的身材真不错,是干农活练出来的吗?”

    “嘿,还真是。”她一只蹄子拎起装着苹果的袋子,“而且如果你真的要在这里多留一阵子的话,那一定会认识咱这一家子。咱们在这里种苹果已经很久了。”

    “很久?”我用魔法轻轻接过苹果袋子,放在谷仓旁的帐篷面前,“那我有点问题想要请教一下。”

    “说。”

    “就是这个谷仓好像被遗弃了。是真的吗?”

    “这个……对,基本上是吧。”

    “那周围的土地也是?”

    “嗯,据咱所知。”

    我会意一笑,“所以说这谷仓已经没有用了?”

    “你想说什么?”阿杰侧视着我,“你这是想到拆迁了?”

    “这可不好说。”我继续拨动琴弦,调皮地用后蹄踢一下木头门框,“你有这方面的经验吗?”

    “嘿,那抱歉,姑娘,你可问错马了。”

    “嗯?”

    “咱也想帮你。但比起拆谷仓来说,咱还是修谷仓比较在行。”她沐浴晨曦,将帽子戴回自己金色的鬃毛上,“其实,原来老爹还在的时候,咱看他修过很多东西。不晓得他现在在上面过得怎么样了。”她的鼻孔抽动着,嘟哝道,“只要想,他就是睡着了都能修个小木屋出来。”

    我挑挑眉毛,“小木屋?”

    “动作利索得很!原来别的小马都叫他‘种房子的’。哎……不过没错。”她转身跑回路上,“咱该去市场上了。不过要是你想知道拆谷仓之类的事情的话,最好去镇上问问。”

    “问谁啊?”

    ***

    清晨,阿杰跑过路弯时,被突如其来的一声轰鸣吓得呆住,空中木头碎屑四处飞散,眼角处一抹鲜艳的颜色晃过。

    “云宝黛茜?”她眯起眼盯着清晨灰尘四起的空气,慢慢向路边走去,惊讶地看着一座旧谷仓正被一只熟悉的天马一块木板一块木板地撕成碎片,灵活的身躯在木质谷仓的残存部分中来回穿梭。“嘿,姑娘!”一大片木头碎屑迎头而来,她赶忙一低头,“悠着点!是哪里在打仗什么的吗?”

    “拿着,”魔法包裹中一顶头盔向她飞去,“你应该用得到。”我站在自己的帐篷和各类物品面前,微笑着,“她偶尔有点疯癫癫的,但看她这样也挺有意思。”

    “唔……咱想是吧。”阿杰摘下自己的帽子,笨拙地将头盔盖到脑袋上,“咱就搞不懂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能解释一下吗?”

    “有什么不好懂的?现在这里有个谷仓,不过很快就不会有了。对吧,——云宝黛茜?是这个名字吗?”

    “喝啊!”带着护目镜的天马在谷仓中央的墙上撞出一个大洞来,用牙齿咬住一根房梁狠狠一拉将其扯歪,又用后蹄一蹄踹掉一块已经松动的天花板,“嘿——哈!”

    “喂喂?!”我双蹄环绕成杯状举在口前,“云宝黛茜,醒醒!”

    “嗯?!”云宝低头看向我,脸上暴力的笑容慢慢融化,迷惑地眨眨眼,“等等,啥?你是谁来着?”

    “天琴。”

    “什么天琴?”

    “天琴心弦。”我用从头盔开口穿出的角闪闪光,权当做信任的象征,“忘了?我就是付给你十五枚金币请你来拆掉这座谷仓的小马。”

    “等等。”云宝在我俩头上悬停,红宝石色的眼睛闪着光,“你是说我不止可以砸东西,还有钱拿?”

    “当然了!”我微笑。

    “太爽了!”她半空中身子一弯,火箭般冲向已不成形的谷仓,“再吃我一招,破谷仓!嘿呀!”

    一次震动大地的爆炸。阿杰和我在随之而来的木屑雨中都缩了缩。

    “啊,看来你是刚来镇上的!”阿杰嘟哝着,将木屑从她身上的两筐水果上掸掉,“不过能让云宝那家伙这么大清早地起来干活,你的口才一定不一般。”

    “她是你的朋友?”

    “最忠诚的朋友,甩都甩不掉——虽然有时也会变成甩不掉的麻烦。”阿杰微微一笑,话音调皮地往上一提,“比如某小马把雨云送到苹果园,结果不小心送错了地方的时候。”

    “喂!”空中一条虹色的闪电叫道,“我可是听得见的!”随后谷仓上又是一次爆炸。

    “你有农场?”又一阵碎屑雨里我挣扎着问道。

    “咳咳。对。香甜苹果园。”

    “这名字打广告挺方便。”

    “嗯。确实。怎么了?你也想做卖水果的生意?要知道镇上这方面的市场差不多都饱和了。”

    “不是。”我瞧了一眼云宝混乱的杰作。随着谷仓慢慢解体,一片片阳光也慢慢铺上面前的土路,“我在找对这片土地比较熟悉的小马,因为我最近一直有点问题想要请教。”

    “真的?什么样的问题?”

    “如你所见,我……那个……”我站在原位微笑着,稍微动动身子,“我来这个镇上……可以说是来度假吧。但现在我想在这里多呆一段时间,比计划时间长得多。毕竟——这地方多美啊,怎么能不多留一会儿呢?是吧?”

    “这话说得咱爱听。”阿杰微笑着说。

    “所以……你认不认识谁比较会建东西的?”

    “建什么?”

    “这个……”我深呼吸一口,看着谷仓废墟周围的一棵棵橡树,嘟哝道,“小木屋。”

    苹果杰克一下子精神起来,“哎哟,嘿嘿……那你算是问对小马了!”

    我咽口口水,低声问道,“你是说……”

    “这方面咱正好懂一点点!”她笑着,“咱老爹就是睡着了也能修起一座屋子来。老爹把他会的都教给咱了。不知道他在上面过得怎么样。”

    “可惜了。”

    “多谢关心。”

    “那么……”我理一理袖子,转过头来看着她,“我请教一下,从哪里开始比较好呢?”

    “从一把结结实实的斧头开始。”

    我眨眼。不知为何,自己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嗯?”

    “嘿嘿嘿,”阿杰坏笑着看着我,“除非你有钱到直接去买砍好的木材……”她向一旁树林一指,“不过好在咱看你的原材料挺多的。咱们这里的人家要修房子都是从砍树开始。”

    “确实,”我咽了口唾沫,勉强露出一个勇敢的微笑,“你说的有道理。那个……”我用蹄子挠起后脑勺,谦逊地看着她,“能告诉我好的斧头该去哪里找吗?……还有其他工具也是。”

    “当然了!没问题!”阿杰靠在附近的一棵树上,笑着,“不过你可能得找只笔记一下——只要云宝在这里重演公主内战的时候你还能集中注意力。——是吧,云宝?!”

    “喝呀——嗯?什么?”云宝停下,悬停在我们上方,喘着气,汗水滴下来,“苹果杰克?你戴头盔干什么?”她的眼神又变成斗鸡眼,敲敲自己脸上的护目镜,“这又是啥东西?”

    “你是脑壳被撞到了还是怎么了?”阿杰强忍住笑意,“工伤什么的至少得等把天琴小姐的活干完了再说吧。”

    “什么活?!”云宝黛茜皱起眉头,“天琴小姐又是谁?!”

    “你好!”我抬着头向她挥蹄,微笑着,“我是付你一百枚金币请你来拆这座谷仓的那个小马!”

    “等等。你是说我不止可以砸东西,还有钱拿?太爽了!嘿呀!”

    ***

    清晨,阿杰跑过路弯时,她苦起脸。在枫红落叶飘飘之中,她慢慢跑向一个噼里啪啦的噪声源头,“那个……女士?你需要帮忙吗?”

    “不……不要!”我叫道。话出嘴变成了一声尖叫,但我已疲惫得连道歉的力气都没有了,流着汗,魔法包裹住斧子悬浮在自己面前。我正劈砍着一颗粗壮的橡树,头颅上的独角随着心跳搏动,一根根看不见的魔力线胀痛着,“我没问题的!只要这棵树能稍微配合一下我就好!嘿!”

    我又一次挥动斧头。木头碎屑散落在路旁的土地上。不论我的斧刃如何切割,面前的植物丝毫没要要倒下的意思。

    “咳咳。虽然咱自个儿也很讨厌打搅别个的事情……”阿杰温柔地微笑着,在安全距离之外踱着步,看着我所制造的拙劣现场,“……但咱还是希望你能让咱示范一下。”

    “呼……你不是……”我砍着,“…要去…”我挥着,“…那个什么…”我劈着,“…冠军铁马吗?!—哇啊!”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喘着气,斧子落到身旁的泥土里。

    “明明是咱和云宝俩小马的事情,现在都让多少小马给知道了?真是——她肯定又在镇上到处吹,吹得不认识的都晓得了。”阿杰走来,一只蹄子扶在斧子的把手上,“不过说回来,让咱来一下吧?”

    我深呼吸几口,抹掉额头上的汗水,朝她示意,“随你怎么玩……”

    “好。”她微笑着咬起斧柄跑到树跟前,将斧子靠到树上,转过头来看着我,“甜心,你这个砍树的法子搞错了。要想砍掉这么一个大家伙的话,首先要弄明白它的重心在哪个地方,这个搞懂了,你想它倒它就得倒。”她绕树一周,拍一拍树干上我拙劣凿痕侧面的一个位置,“这里是最好的。地方找好了,你就这个样子砍。”

    阿杰又一次用嘴咬住斧子,肌肉伸张,蹄子咬入泥中,一次又一次地挥动白亮的斧刃切入树干之中。她的切痕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切口深入树干一半时,她转动一个角度,又从水平方向挥动斧子,一个宽大的凿痕慢慢在树干上形成。

    “天啊……”我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惊讶地看着她,“你这一口牙齿真怕是铁打的。”

    阿杰砍完,将斧子一口吐到一旁地上,“唔……对,咱觉得也是。”她连汗都没流一滴。我看着她来到凿痕的另一侧,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树干,“咱跟树打了一辈子交道了。咱家就在路那头的苹果园里头,香甜苹果园,你肯定听说过吧。”

    “说不定还真听过呢,”我微笑着,“还是多谢帮忙——”

    “别急,还没完呢,甜心,”阿杰指着树干,“现在要从我们刚刚弄出的凿痕另一边再砍进去。等剩下的部分都砍完了,树自己就要顺着凿痕的方向倒下去。有点感觉没有?”

    “有感觉。”我大步走到树跟前,举起斧子,“不过,我想问,你每天早上的宝贵时间都是花在了帮陌生的独角兽砍树上吗?”

    “有什么陌生不陌生的?”阿杰站在不远开外,得意地笑着,“咱看你在小马镇,干的也是正经活儿。那咱们不就是邻居嘛。咱可没法看着你那样糟蹋自己的角。”

    “唔…”我集中精力,瞄准与之前凿痕平行的位置,继续砍树,“你这话说得像是街上随便撞见一个小马都是你的邻居一样。”

    “是啊……”阿杰拍拍身上的灰,看着我工作,“在咱看来这样子完全没问题。金科玉律这种东西就是要你每天身体力行才好嘛,不是吗?”

    我停下来仔细思考着这句话,呼吸着秋日凉爽的空气,微笑了,像是有了新的动力,“你这样活着真好,”我继续砍起来,树干开始晃动,慢慢向阿杰早已预料到的方向倾斜,“难怪你是参加冠军铁马大赛的料。”

    “嘿。虽然咱也不喜欢这么说,铁马的称号可不是靠做好好小马能得到的。”

    “我不这么想呢。”

    “真奇怪……”

    “嗯?”

    “啊,没啥……”苹果杰克挠着自己的下巴,“我就是记得这附近应该有个谷仓来着。”

    “恐怕它和其他没有用的东西一样,”我嘟哝着,砍下最后几斧子,“命运的终点不过消失而已。”树干发出咯嚓声,向对面倒去,“嘿——!成功了!”我直起身子,高兴地笑着。

    “咳咳,姑娘,现在该喊‘树倒了’。”

    “啊,对。”我深呼吸一口,张大嘴。声还没出,地面猛地一震,树干倒地,震起周围金色树叶四处飞散。我眨眨眼,脸有些红,“……树倒了?”

    ***

    “噗-哈哈哈哈哈”

    我转过头来朝身后嘿嘿笑的雌驹看去,调皮地微笑着,“现在是不是把树干掏空就能住进去了啊?”

    ***

    “你这个口子还要切的深一点,……那个……?”

    “天琴。”我一面说,一面用一把小斧头刻着橡木的边缘。周围依然挺立的树上已经没有了树叶,光秃秃的枝干指着天空。空气中的寒意也越来越重了。路边长方形的木梁已经架好,我蹄里的正是下一根。“现在进展不错。这么好的天还来麻烦你真是对不起了。”

    “没关系!”阿杰挥挥蹄子,微笑着。脖子上一条棕灰色的围巾帮助她抵御着十一月的寒风,“回家路上咱从来都不着急,就是想到周围有你这样需要帮助的小马。”

    “所以谢谢你。能快点修完真的非常非常重要。”我流着汗,说道。凹口必须集中十二分的精神,凿得完美,才能和其他木梁契合到一起,“我已经忙了很久了。即使我的魔法也比不上纯粹的经验来得好,懂我的意思吧。”

    “当然。咱一直觉得独角兽挺可怜的——”阿杰说到一半,突然眨眨眼,脸红了,“抱歉。无意冒犯。”

    我看着面前的作品微笑着,“没关系。”

    “就是你们一直说自己只要用角指指,什么厉害的活都能做。咱有两个很要好的朋友都是独角兽,所以咱知道试着用魔法去搬动太沉的玩意儿的话脑袋会有多痛。你没有勉强自己也挺好的。咱就是可惜自己没能早点帮上你……”

    “唉,苹果杰克小姐……”我在木材上凿下最后几斧子,“相信我,你没什么需要可惜的。”

    “随你。准备好上梁子了吗?”

    “帮我看着一下如何?”

    “没问题。”

    我深呼吸一口,绷紧肌肉,将大股的魔力注入我的角中,慢慢举起整根房梁,飘过面前的空地,向另一边已经搭好的长方形地基送去。在阿杰的引导下,我温柔地将木梁放下,凹糟与已有的木梁卡合到位。

    “好……这样就行了!耶哈!看见没?肯定比你上一根卡的牢实多了!”

    “看得出来。”我长长地出一口气,拉拉领子,让汗气从脖子上飘散出来。我真诚地向她微笑,“谢谢了,苹果杰克。少了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得了吧,”她耸耸肩,拉拉自己的围巾,“咱就是给了你提了条建议而已,别把咱当成承包商什么的谢。天琴小姐,能帮到你我很高兴。别忘了把梁子缝都拿砂浆勾上。你需要的话咱可以给你示范一下。咱老爹在修小房子方面经验挺丰富的。”

    “真的?”我深呼吸一口凉爽的秋日空气,温柔地看着她,“他当年和这座小镇的建立有很大关系吧?”

    ***

    “你这个问得巧了,姑娘。”阿杰与我一同站在脚手架上,呼出的气息形成一片白雾。小屋一面内墙上的房梁在我俩的合作之下已经勾好了砂浆,“老爹还在的那段日子里,小马镇的规模翻了三倍。知道这事的小马不多。其实镇议会作出的很多决定都和他有关,比如镇北房屋扩建的事情。”

    “真的?”我笑着,抹上更多的砂浆。片片雪花飘落在防水布铺成的临时屋顶上。“看来他也不完全是满脑子苹果的那种类型呢。”

    “喂!苹果又不是坏事啊!”她皱皱眉头,我反而笑得像个孩子。阿杰平静地微笑着,望向森林远处,“老爹觉得小马都该照顾好自己,但他心里软得多。在他眼里,见到的每只小马都需要帮助。所以他这一辈子都一直在忙,忙着让大家的日子都能过得和他一样好。唉,就是镇长这个位置让他来坐,他也能当得很好吧……”她长叹一口气,绿色的眼睛黯淡下来,“可惜老天爷不开眼。”

    “我很遗憾。”我嘟哝着。

    “别这样。”她抬起头,微笑着,“没啥好遗憾的。因为老爹把咱需要的东西都教给咱了。咱能好好地撑起这个家,好好地爱咱爱的那些马儿。”

    “阿杰,在我看来,你是个有福气的小马。”我忍不住低语道。一阵寒颤让我蹄上的工作稍微一顿,“你明白自己的归属,也明白归属于你的小马……”

    “咱老爹原来说过,‘不论啥样,基础一定要打好。只要基石有了,剩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出那同样的话语,“天琴,在咱看来,咱们都是在这飘飘荡荡的世上过日子的小马。所以一定要认认真真地去活着才行。这一刻,咱最大的归属就是这里,就是你。”

    我微微呼气,理一理袖子,心里涌起壁炉火舌一般温暖的感觉,“阿杰,这世上缺的就是你这样的小马。”

    “嘿……”她脸微微一红,“咱不过是做长辈们教的正确的事情。比咱热情的小马那可多了去了。”

    “真的?”我站在脚手架上略微前倾,继续抹砂浆,“比如谁?”

    ***

    “比如有只小马,”苹果杰克又递给我一块砖,“史密斯奶奶一直认为她是个雌驹,大麦克觉得可能是这附近的某头骡子。但不论她是什么,我们从来没见过她的影子。这不知名的小马每个周六早晨都在咱们家的后门留下一个礼物篮,已经三个月了。”

    “嗯?”小屋半砌好的砖墙外燃着一丛篝火,我沉浸在那温暖的感觉里,从热热的石膏中挖出一团,抹在砖头上,接着将砖头盖到小屋南侧不断增高的烟囱上,“什么礼物篮?”

    “说着也奇怪——两条面包。而且每次都是新鲜出炉的……就像是刚从附近的哪家面包房拿来的一样!”

    “嘿……”我平静地微笑着,在阿杰的引导下将烟囱越砌越高,“一定是某只小马觉得你们一点也不会烤面包什么的吧。”

    “哈,想多了。不过,咱一家子一直没弄明白究竟是谁留下的这些东西,也不明白她为啥这样神神秘秘。不过咱没啥可抱怨的!面包味道不错,也省了咱偶尔要自己烤一炉的麻烦。能多花点时间干农活了,不是吗?”

    “这点东西真的算得上礼物吗?”

    “最好的礼物不是咱们想要的东西,而是咱们需要的东西。”她呼出的一口白雾飘向烟囱,飘散在冬日的风中,“比如,哪个脑子正常的小马会选择在暖心夜这会忙着修房子?”

    “这是我自己的错。”我嘟哝着,“本来很早以前就应该修好了的。”

    “至少你还是一心一意地想着继续修。”她微笑着朝我抛个媚眼,“干活的时候一个很重要的精神就是能吸取教训,这是好事情啊。”

    “我还得谢谢你,阿杰小姐。”我抹掉一小团粘在眉毛上的石膏,笑着,“这个壁炉多亏了你。在冬天完全结束之前能把它修起来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

    “万一倒春寒的时候你也能用嘛,”阿杰又递给我两根钉子,说道。她穿着一件绿色的背心,戴着那顶熟悉的棕色牛仔帽,站在脚手架上,身后是雪与霜堆成的白色世界,“不论怎么说,你这烟囱修得很漂亮。现在的好事是屋顶咱们也快要铺好了。”

    “多谢了,阿杰。”我集中注意力,将几片木瓦钉好,“可我已经耽搁你很久了。你不是要去播种吗?”

    “反正现在这个点也没哪个醒着,咱怎么种?”她翻个白眼,“事儿还是得一件一件来嘛。”她的视线穿过沧桑的树枝,落在小马镇中心的方向,“明早她们就能把冬天收拾干净了,但过后还有几个星期的春寒。到那会你的房子还没修好就不好办了。”

    “你对这个小镇来说真是很重要的小马呢。”我微笑着,将更多的木瓦钉好,“每年春天那些农场主都欠替她们扫雪的你一个大大的人情吧。”

    “唔……如果你是那个意思的话,咱使唤别的小马倒确实有一套。”阿杰有些自豪地笑着,“不过只要能准时——哪怕一次也好,咱随时愿意扔掉扩音器扛起篱头去干活。”

    “什么?”

    阿杰叹气,“没什么。就是小马镇每一年的春天都要迟到。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咱俩这样早起的小马太少了。”

    “唔……”最后一枚钉子被我钉入,“在我看来你们可能组织上有点问题。”

    “你说的咱也想啊。可咱能做的只有保证田地都被清干净,撒好种子。或许时间抓得不准,但要办的事情咱一定会分毫不差地办到。”

    “苹果杰克,你不止主意多呢,”我微笑着说道。一股寒风袭来,我拉拉脖子周围的帽子,继续说道,“不管你看到谁需要帮助,你都会毫不犹豫地鼎力相助。只要你的重心依然放在这上面,准不准时有什么关系呢?需要冬日清扫的难道是这片土地本身吗?需要的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小马们罢了。”

    “唔……你这么一说也不错。”阿杰挠挠下巴,“不过啊,”她呼气,“还是那句话,要能准时一次让咱干啥都行。”

    “不如今年我来帮忙吧!”我放下锤子,转过身来面对她,“当然,只要你不嫌弃一个陌生小马来帮忙的话。”

    “嘿……”阿杰笑着,“只要你有颗帮助大家的心,还有四条有力气的蹄子使,你就不是什么陌生小马。”

    “你父亲说的吗?”

    “其实是咱自个儿说的。不过要说没受他启发那是瞎话。”她抛个媚眼,“看来咱们得给你弄件背心什么的穿了。”

    “看情况了……”我梳理一下自己的鬃毛,对着因寒冷而迟滞的空气笑了,“有褐色的吗?”

    ***

    “这些木头棍子是干什么的?”我看着地里一根根插在泥土中的嫩枝问道,“园艺店那边的小马没给我解释清楚。”

    阿杰顺着这排苹果树苗走着,“它们能确保树苗直挺挺地长起来。嫁接这活里有个要注意的地方,就是刚嫁完的芽儿不一定会直接往上长。所以小树苗在生长期要用木头棍子给它们撑住,免得以后长起来趴在地上什么的。”

    我嘿嘿一笑。灿烂的阳光下,一群鸟儿唱着歌飞过,翅尖擦着木屋周围小树上新生的嫩叶,“你对苹果树真是熟悉到枝枝叶叶了呢。”

    “要是它们有一半这样懂自己就好了。要是树可以自己种自己,日子就能过得轻松多了。”

    “那还有什么好玩的呢?”

    “这话咱一直都在和咱大哥大麦克说。”她和我一起走在新种的草坪上,“一年春天,他说服我们家试着种一下梨子。后一年夏天的那景象,那叫一个惨哦,现在咱都还做噩梦呢。”她微微颤抖一下,“后来家里就达成协议,生意上的事情都是咱说了算。嘿嘿嘿。”

    “让他来做吉祥物更合适。”我眨眨眼。

    “哼,”她翻个白眼,“你去镇上随便找俩姑娘来问,她们绝对都一百个同意。真是,有些时候这些姑娘怎么甩都甩不掉。”

    “那个,说到夏天,”我抬头看着小屋的正门口,“你能教教我怎么在屋子前面搭一个小台子吗?”

    “什么台子,像门廊那种?”

    “对。”我点点头,“这座镇子比我家那边美多了,下午我偶尔想到外面来坐坐。”我耸肩,“而且,下雨的时候也有地方躲个雨吧。”

    ***

    阿杰从壁炉前面转过头,身子舒适地裹在羊毛毯中,眯起眼睛看着我,“不过我很好奇,”她的声音很轻,在小屋周围隆隆的暴雨声中几乎细不可闻,“你这种音乐家在镇郊做什么?大部分搞音乐的都在镇中心晃悠,感觉你这么好的小马,在这里孤零零地住着有点可惜了。”

    “相信我……”我轻柔地呼吸着,与她一起享受炉光的温暖,“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孤独。”

    “你访客很多吗?”

    “啊……有时吧。”我微笑着,“尤其是一个朋友,几乎每天都会来看我。”

    “真的?她叫什么?咱应该认识她。”

    我深呼吸一口,神色有些忧伤,“不。可惜。你不会认识她的。”

    “没事,知道你不是自个儿呆着就好。毕竟,你这间小房子修得挺舒服的。”她再次看着壁炉里跳动的红色,“一定很宁静吧。”

    “当然。”

    “能告诉咱你做什么维持生计吗?”

    “维持生计?”我重复着她的话,目光在墙上一排排闪着光的乐器间游走,“我……就是活着。活着才能幸福,才能为我所见证的美好谱写它们的乐曲,将被遗忘的悲伤记录在我的曲谱上,因为世间的一切灰暗不幸不过是幸福的影子,于我们百忙的之中被忽略而已。”我捋一捋袖子,微笑起来,“但我不忙。阿杰,我是一个倾听者,也为自己所倾听之物感到欣喜。赐予我们的寥寥馈赠如此珍贵,又为何要去憎恨呢?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明白自己的福气,但我打心底里感谢那段日子。就像盖房子一样:从来就不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它是我们所有可亲可敬的朋友们给予我的爱的总和,是我所在意之马所奉献的一砖一瓦堆砌而成的存在。”我闭上眼睛,平静地呼出一口气,“只要我住在这里,我的朋友们也就和我住在一起,于是这个地方便成为永恒……像一段永不消逝的记忆。这样的生活怎么是孤独呢?”

    我没料到自己会吐出如此肺腑之言,但也没料到回应是完全的寂静。时间一秒一秒走着,我忍不住闭上眼睛,火光黯淡下来。即使没有开窗,我依然感到寒风从屋里吹过。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嘴唇中呼出的白雾。我强忍住打颤的牙齿,向那边看去。

    “苹果杰克……?”

    她正用一只蹄子扶着额头,晕乎乎地晃着。终于反应过来之后,她绿色的眼睛一下睁开,“什么情况……?”她看着周围的陌生环境,脸上的困惑很快绽放成了恐慌。她感受到身上一层层拘束衣般裹着的羊毛毯,“这是啥地方啊……塞拉斯蒂娅在上……”

    “苹果杰克……”

    “呀啊!”她惊叫一声,跳起身,差点绊倒在装小苹花玩偶的篮子上,“出、出啥事了?为什么咱咋会在这儿呢?咱这鬃毛咋湿透了……?!”她打起寒颤,脆弱得如同之前她从一个被遗忘的谷仓里带出来的某马一样,“哎哟……见鬼。咱在雨里昏倒了,对吧?”

    “等等……”我站起来,举起双蹄,“先冷静下来——”

    “女士,真抱歉麻烦你了。咱可真是……”她咬着下嘴唇,一只蹄子拂过自己湿润的刘海,抖了抖。我从没见过阿杰像现在这般脆弱无助,我想抱住她,想让她明白她所承担的如此重担本不应让世上的任何一只小马来承受——除了我。如果我们周围的小屋在这一刻化为齑粉,或许她还不会这么害怕。“咱咋就昏在暴风雨里了呢?”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好像做了什么不应由我见证的事情,“咱到底咋了?从来没这样过……没有过……”

    “苹果杰克……听我说……”我跑到她身边,用蹄子扶住她的肩膀,让她看着我的眼睛,“相信本身是一件需要力气的事情,但你是一只强壮的小马,所以现在请相信我,一切都好。你走到路上下雨了,所以我让你进来歇会而已。”我诚挚地微笑着,试着替代那壁炉的温暖,“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阿杰的颤抖慢慢消失了,像我和她在一起的那无数次一样……她咽口口水,点头,嘴角微微翘起,“咱琢磨着这话听着也挺好听的。”

    “本来还能更好听。”我微笑着,推她回到壁炉跟前,“毕竟我是搞音乐的。”我将毯子再次裹在面前疑惑的雌驹肩上,在外面不断的暴雨声里继续安慰着她,“你呢?你是卖橘子的吗?”

    阿杰眨眨眼。她的声音开始有点像结巴,但后来很变成了她应有的开朗笑声,如同当年那只教我砍树的小马一样。很快,她的呼吸平静下来,“啊咳……所以说,那个,咱想你应该有名字吧?有谁这么照顾咱,要是不知道她名字,那就太可惜了。”

    “天琴。”我轻轻点头,“天琴心弦。”

    “天琴。”她重复一遍,孩童一般憧憬的视线在墙上的乐器间跳跃着,“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嘿……别的小马也这么说。”

    ***

    我们谈了两个半小时,期间苹果杰克从没有忘记过我,这一点让我至今感激不尽。她和我说的事情大多是我听过的故事,数月来一张又一张长着雀斑的脸告诉我的故事,和我有幸遇见的这个健忘的小马一样。不论故事多么熟悉,我从没想过要去打断她。生命中最甜美的旋律总是值得一遍又一遍的倾听。任何留声机都无法展现出阿杰的好。她是一场又一场我有幸参与的交响乐,而每一次,我都希望她能再加演一场。

    暴雨停了。我不情愿地帮助她收拾好东西。她摆弄自己帽子的时候,我替她将小苹花的玩偶装回篮子里,还给她,目送她上路。那一刻,好像感觉终于发现自己的大姐姐,却又要看着她慢慢离我而去。

    我站在门廊外,看着阿杰跋涉在泥泞路面上。如我所想,在消失在拐角之前,她停下来。我继续看着,因为她身上的重量不只有遗忘本身而已。她掂量着蹄子里的篮子,有些警觉,因为篮子比她记忆中要重一些。她很快解开篮子外阻挡潮湿的毛巾。脸上露出的是任何画家都无法描绘的惊讶表情。她将蹄子伸进篮子中,看着小苹花布偶旁躺着的两条面包,感受它们的依然酥脆。

    苹果杰克抿起嘴,嘟哝着什么惊讶的话,扫视起地平线。她的视野所见,树,泥土,一弯雾蒙蒙的彩虹,甚至一座奇怪的小屋。但她没看见我。

    我已经回到了屋子里,裹在一层又一层的毯子下,为《夜之悲歌》做起最后的收尾。很快,整首曲子就要完成,而演奏之前所需的准备就只有用作保险的各种原料了。上一次试验的情景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一阵阴寒爬上我的脊梁。我往火炉前又凑了凑。

    身上外套的触感再次传来,像一个姐姐永无止境的拥抱,带给我面前燃烧的木柴所无法提供的温暖。又一夜,入眠的我脸上带着的不是泪痕,而是微笑。不用担心壁炉里的灰烬燃烧到炉床之外,因为它的基石无比坚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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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回家的路还需要我去追寻多久。但只要依然活着,我就永远少不了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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