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星月如画。

    等到小丫鬟替他整理完乱糟糟的头发、又稍稍整理了凌乱的衣袍后，林毅跟在小丫鬟的身旁，沿着漆黑的破旧小巷，朝林家宅邸走了去……走着的林毅突然出声，言语相当温和：“你叫什么呀？”

    “啊？我……”

    小丫鬟闻言一怔，总觉得今天的少爷好生奇怪，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反复抠着手指，小声说道：“奴婢叫晴儿，晴天的晴，是少爷您的贴身丫鬟，算算时间，跟着少爷好几年了呢。”

    林毅点点头：“晴儿，晴空万里，不错，是个好名字，很好听。”

    “呃，是少爷您起的。”

    “……”

    林毅与晴儿一边慢慢悠悠地走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都是林毅在问，晴儿在答。

    破旧小巷的尽头，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十字路口，路口的中央，面色蜡黄的妇女带着孩童，跪在地上烧着纸钱，妇女正对的前方，墙檐底下，蹲着一个红衣少年，正在用食指画着什么。

    起风了，纸灰漫天，落在林毅的肩膀、晴儿的小裙上。

    “咳、咳咳……”

    许是晚风稍冷，带着凉意，林毅低头咳嗽起来，晴儿见状，纤细的眉毛微微蹙起，脸蛋顿时挂满了担忧：“少爷，您没事吧？”

    “没、咳咳……没事儿。”

    林毅无所谓地摆摆手，道：“晴儿，说说以前的事吧，很多东西，我都不记得了。”

    “嗯，少爷，只是……”晴儿乖巧地点点头，又挠挠头，看上去有些尴尬，“晴儿九岁进得林府，如今也不过才跟了少爷四年，晴儿又是奴婢，知道的事情，不怎么多的。”

    “这样啊，那晴儿你就说说你知道的事吧。”

    林毅与晴儿绕过烧纸的妇人，向前继续走去，途经红衣少年身旁的时候，林毅瞥了一眼，却发现被红衣少年画了半天的地上，没有一点儿痕迹……在林毅‘说说以前’的吩咐下，晴儿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此时的晴儿，也是大概意识到林毅失忆了。

    林毅安安静静地听着，有了疑惑，也会出声问上几句，然后摸着下巴想一想。

    虽说晴儿知道的事情并不怎么多，但在她的细细讲述下，林毅对自己、对林家、对荒城，都还是或多或少有了些许的了解。

    荒城又名小城，但其实呢，却一点儿也不小，除却中心最为繁荣的万亩区域外，周边还有着广袤的耕地，偌大的森林、湖泊、山峰……林林总总加诸一起，占地少说也有了三十几万亩。

    至于这‘小’字的由来，据晴儿说，是城中的百姓觉得‘荒’字寓意不好，尤其是那些家里种地种菜的，要是哪年收成不好，除了骂骂老天爷外，肯定还要对那个给小城起名‘荒城’的古人吐吐口水。

    毕竟‘荒’的本义就有着年成不好一说，所以渐而渐之，大家伙更愿意叫着‘小城’。

    在这占地三十几万亩的荒城里，生活着不下六十万的人口，贫苦人家很多，富裕人家却也不少，但真正站在荒城顶峰的，还是要数宅邸落于中心区域的百余家族。

    这其中，又以三姓六族最为杰出。

    六族——王家、古家、纳兰家、郭家、刘家、叶家。

    三姓——林家、火家、穆家。

    若说六族为王，那三姓，就可称之为荒城的皇。

    而林毅，自然也就是这三姓之一的林家的少爷，真要论起身份，还是这林家的少主，地位不可谓不尊崇，只是……说到这儿的时候，晴儿开始吞吞吐吐了起来，纤细的眉毛再度蹙起，看着林毅，似是有些为难。

    “嗯……怎么了？”

    察觉到异样的林毅稍稍偏头，看向晴儿，见晴儿这般模样，也是大致猜到了一点儿缘由，他平和一笑，淡淡地道：“没事儿，说吧，无论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得了林毅‘不会怪你’的保证后，晴儿鼓起勇气，继续说了起来：“少爷，晴儿还没进林府的时候，其实……其实就已经听说过您了，听以前的街坊邻居们说，少爷您是个不能修行的废……”晴儿顿了一下，怯生生地看向林毅。

    林毅无所谓地道：“废物是吧。”

    晴儿点点头：“他们说凡人修行，五岁就可以看到天资，这些东西，晴儿是不怎么懂得，只是听说少爷您在五岁确认天赋的时候，表现得……并不怎么好，若少爷您生在普通人家，或者只是林家一个不起眼的子弟，倒也没多大的事，可少爷您是林家的少主……”

    “这样的消息传了出来，不仅少爷，就连林家也都成众人眼里的笑话。”

    “在少爷六岁那年后，荒城里就再也没了少爷的消息，少爷您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再后来，少爷十岁的时候，荒城里又传起了少爷的名声，都是些不怎么好的说法，说少爷您是煞……煞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一口气说了好多话的晴儿咽咽口水，接着道：“少爷十一岁的时候，晴儿进入林府，跟在了少爷的身边，平日里偶尔也会跟着少爷出府，四年来，见少爷做了好多坏事。”

    晴儿的声音愈发的小，耷拉着脑袋，不再说了。

    林毅保持着沉默，本想听听后续，但身旁已然没了声音，只好开口问道：“就这些吗？”

    晴儿点点头：“少爷，晴儿只是奴婢，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其实，有些东西，或者说有些事情的细节，晴儿并没有说，比如林毅这五年里，到底做了那些坏事，怎么个过程；比如晴儿是如何进得林府，又是为何做了林毅的丫鬟……

    林毅没再追问，想起先前的事：难怪这一路上识得自己的人会吓成那般模样。

    当然，这样的小困惑，林毅也不会太过在意。

    真正让他在意的，是晴儿话里‘消失的四年’，据晴儿的说法，自己今年该是十五，十年前，自己成了荒城的笑柄，五年前，自己成了荒城的煞星。那‘笑柄’与‘煞星’之间、这空档的四年里，自己又做了什么？

    以自己林家少主的身份，成就煞星之名，需要十岁？

    林毅想不明白，索性暂时也就不去想了，于他而言，至少于现在的林毅而言，在意归在意，但也并非什么至关紧要、举足轻重的事。

    “少爷，还有一件事，晴儿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

    “哦，什么事？”

    “少爷您与六族之一的纳兰家的大小姐，是有着婚约的，听别人说，纳兰家的大小姐长得可漂亮了，倾国倾城呢！是荒城四大佳人之首。”

    “婚约？”

    “是林家长辈们给少爷订的娃娃亲，前些日子，大概、大概晌午吧，少爷独自一人出了林府，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傍晚晴儿见到少爷的时候，少爷您是被林家的护卫抬回来的，昏迷不醒，流了好多好多的血，请来的郎中说，少爷您……您……”

    说到这儿，晴儿的目光有些黯然：“他们说，给少爷您准备……后事呢。”

    “昏迷了多少天？”林毅皱着眉目问道。

    晴儿扳着手指头，认真地算了算后，回道：“半个月了，幸好少爷您福大命大，明明当晚就只剩下一口气，可不知为何，第二天就忽然好了起来，虽然还在昏迷，但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连那些请来的郎中都说，少爷您是天人呢，上天眷顾，这才有了这罕见的奇迹。”

    “嗯，还有吗？”

    “少爷您遇袭的事，二长老很是震怒，在安顿好您之后，便开始查了起来，至于查得结果如何？晴儿就不知道了，毕竟晴儿只是一个丫鬟……不过，听府邸里的人说，少爷您是做多了坏事，被仇家寻上门了；也有人说，是纳兰大小姐的爱慕者，因爱寻仇……”

    晴儿见林毅始终神色平静，不由地挠挠头，有些疑惑，小声问道：“少爷，您听着吗？”

    “听着呢。”

    林毅应了一声，接着又是补充了一句：“晴儿，你继续说。”

    晴儿继续说道：“少爷您昏迷的半个月里，二长老常常来看您，每次都要在您的床头边坐好几个钟头呢，昨儿傍晚，二长老刚离开不久，您就从昏迷中醒来了，然后……晴儿通知二长老……”

    “回来的时候，您就不见了。”

    “二长老的脸色很不好看，派了好多好多下人、护卫去找，可找了一夜，直到今儿早晨，也还是没能找到您。晴儿跟了少爷四年，多少也了解少爷，在征得二长老的同意后，就出来找您了，一路上，晴儿问了不少人……”说到最后，晴儿眉眼弯弯，笑得很开心：“果真让晴儿找到了呢。”

    “辛苦晴儿了。”林毅笑着说道。

    “不辛苦、不辛苦的，这是晴儿该做的事。”晴儿摇着脑袋，两根马尾荡来荡去，煞是可爱。

    见林毅低头不语，似是在想着什么，晴儿也就不再说了，乖乖地跟在身后，步调都轻盈了些许，生怕打扰到少爷，至于昨日傍晚林毅因何消失，又去做了什么？晴儿虽然好奇，但却并没有询问。

    她呢，只是少爷身边的一个丫鬟，不问，是一个丫鬟的本分。

    半晌过后，林毅抬起头来，问道：“晴儿，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其他的事，也说来听听。”

    晴儿想了一会儿，张口试探问道：“少爷，要不晴儿和你说一说林家？”

    见林毅点头，晴儿就又开始说了起来。

    “多年来，林家家主之位空悬，地位最高、权利最大的，当属府里的三大长老，大长老常年闭关，三长老不知所踪，听说是云游去了，真正主事的，便也就只有二长老一人。”

    “三大长老之下，是林家的长老团，有三十六人，再之下，就是负责各处产业的掌柜、执事……”

    “……少爷，府中属二长老对您最好，虽说您是林家少主，地位崇高，但因为您不能修行，府里真正瞧得上、尊重您的，其实也没什么人……在林府外，很多人都怕少爷，可在林府内，少爷却没少受欺负。”

    “林家事务繁多，二长老很忙很忙的，又不可能一直陪在少爷身边。”

    “……”

    晴儿叽叽喳喳地说着，林毅安安静静地听着。

    主仆二人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穿过微黑的小巷，踏上了青砖铺砌的白虎街。

    白虎街东西延伸，正中靠南，摆放着两墩栩栩如生的石狮，石狮之后，是一处十几层的雪白台阶，再之后，是两扇染着朱漆的恢弘正门，正门顶端，一幅刻字龙飞凤舞、大气磅礴的匾额屹立中央——林府。

    与门房打声招呼后，门房恭恭敬敬地推开正门，林毅与晴儿越过门槛，走入其中。

    晴儿不再说话，埋头规规矩矩地跟在身后，默默地走着，林府很大，廊道千转百回，好在有着晴儿指路，林毅这才不至于迷失了方向。

    “咻……咻——”

    途经林木丛生的小道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几道破空声，林毅抬眼望去，只见几颗指节大的石头自漆黑的丛林中飞速掠出，向他与晴儿狠狠砸来，晴儿见状，似是早有预料，双手抱头挡在林毅的身前。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晴儿疑惑地抬起脑袋，眨巴眨巴眼，这才发现林毅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她的前头，石子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丛林中响起一阵孩童的惊呼声。

    “少爷小心。”

    又是几颗指节大的石头自漆黑丛林中飞掠而出，在晴儿的提醒下，林毅伸开左手，等到石子即将砸到他身上的时候，林毅臂膀舞动，五指一张一合，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眨眼的功夫，几颗疾驰的石子便被他轻松地接在了掌心之中。

    没有一点儿多余的动作，从头到尾行云流水，仿若浑然天成。

    若是有眼力不凡的高人在此，定要为这看似简单、实则颇为不凡的一手惊叹鼓掌、喝彩连连。

    此时的晴儿呆立原地，直愣愣地看着云淡风轻的林毅，一脸惊讶，嘴巴张得老大，都快能塞进一颗鹅卵石了，她虽然并非什么眼力不凡的高人，可也看得出来，这样的少爷，不简单。

    至少也不该是先前那个别人口中的笑柄，不能修行的废物。

    晴儿想不明白，这个她跟了四年的少爷，为何会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判若两人，性格上突变，她犹可以大致理解，想来是半月前的那次遇袭，伤了头脑，失忆了，但这突然显露的不凡实力，她却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了。

    好在这样的变化，终归是有益无害，有利无弊，而她能做的，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替少爷开心，发自内心的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