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余辉泼洒大地，艳红的光芒透过晚霞，铺盖在林林总总、高低不一的屋舍上，璀璨夺目。

    万家炊烟，袅袅升起，小城如入仙境。

    一路北行的少年自顾自地走着，这一路，他见过很多很多的人：静坐垂钓的白发老翁、蛮横骄狂的富家千金、八卦唠叨的黄脸妇女、天真烂漫的幼稚孩童、肮脏的乞丐、奔波的小贩、辛劳的庄稼汉、青衫书生、大髯刀客……

    千百人，百千样，欣欣向荣，恍若一切如昨。

    “咳、咳咳……”

    晚间的冷风轻轻拂过，撩动少年墨色的虎纹长袍，猎猎作响，衣着有些单薄的少年，禁不住咳嗽起来……咳嗽过后，少年顿下脚步，紧紧衣袍，擦擦嘴角，然后抬眼呆呆地看着远方。

    他不晓得自己是谁，也不晓得要去何地，之所以这样不停歇地走着，好像就只是单纯地想要走一走，看一看。

    少年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路走来，少年自然也没少问碰见的路人，可惜的是，不识得他的只顾摇头，识得他的却慌张逃窜，若是人多的地方，更是会如青石长街那般陡然混乱，鸡飞狗跳。

    一来二去，少年便也不再问了。

    稍作休歇，少年沿着两旁尽是青翠柳树的小路，向前继续走去……

    “砰——”

    厚重的拍案声涌入少年的耳际，少年停下步伐，顺着拍案声的方向，仰起脖颈，抬眼遥望。

    青柳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占地三四亩的章台，章台的中央，留有一片不小的空地，中间生长着一棵参天柳树，柳树下，身着一袭白色长衫的老翁，端坐在一尺有余的木桌之后。

    白衫老翁的周边，或蹲或坐围着一群年纪不大的孩童。

    “前文再续，书接上一回。”

    “上回说到，剑侠独孤鸿闯皇庭，一夜尽破三千甲，七进七出，杀得是血流成河……”

    少年走上前去，站在一个坐着板凳的紫裙小女孩的边上，小女孩个子不高，脸圆圆的，听见身旁有人，就扭头看了过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少年，看上去有些欢喜：“大哥哥，你也喜欢听书？”

    少年歪着脑袋，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

    紫裙小女孩更加欢喜了：“真的呀，大哥哥，我给你说，这老爷爷说书可有意思了。”小女孩向里挪了挪屁股，然后拍拍板凳，示意少年坐下来一起听，板凳不大，但挤挤还是能坐下的。

    少年没有客气，走了这么长的路，腿脚也属实有些酸痛，就挨着紫裙小女孩，坐在了她的旁边。

    小女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多是夸白衫老翁说书如何如何好之类的话。

    少年则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

    忽然，小女孩止住话头，手指搭在嘴边，对着少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弓腰托着脑袋，看向白衫老翁，一脸认真——白衫老翁刚才说书的内容，多是在简述昨日，今日说书的内容，开始了。

    少年有样学样，跟着小女孩，弓腰托腮，认真地听起了书。

    “话说这剑侠独孤鸿，双拳难敌四手，又被鼠辈偷袭废了一腿，终究是败下阵来，开始了万里逃亡之路，逃亡之路凶险重重……”

    白衫老翁神色激昂，语调抑扬顿挫，每每恰到好处：“……途径天山之巅，独孤鸿已然筋疲力尽，本欲暂作休歇，却见空中突兀袭来一副血色棺木，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自棺木中陡然杀出，自称黑白无常。”

    “厉鬼勾魂，无常索命。”

    “……历经千险，破除万难，奈何追兵不尽，无奈之下，独孤鸿孤身踏入流放之地。”

    “何为流放？顾名思义，便是朝廷流放罪犯之所，传言此片地域，藏有一扇地狱之门，连接着厉鬼妖魔的世界，天道不容，落下万丈雷云，自此万物寂灭，赤地千里。”

    “数万载后，生灵复苏，不知何故，此地灵气四溢，物资匮乏，各异各样的凶兽漫山遍野，危机四伏……”

    “入此地易，出此地难，不知多少豪杰，埋骨异乡青山，四海八荒，六合九州，要说这流放之地坐落何处？诸位，姑且先行低头，看一看您这脚下，鞋底踩得，便是这流放之地、一坯黄土。”

    “砰——”

    厚重的拍案声再度响起，回荡在花香四溢的章台里。

    听得痴迷的一众孩童砸吧砸吧嘴，惊醒回神，只见白衫老翁已然站起，先是作揖躬身，随即字正腔圆地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天色近黑，没了评书可听的一众孩童，连连忙作鸟兽状就此散了去。

    若是回家晚了，爹娘责怪，可是要挨板子的。

    章台顿时冷清不少。

    同坐一条板凳的少年与紫裙小女孩，伸伸懒腰后，同时站起身来，紫裙小女孩怀抱着板凳，仰头看着高出自己约莫一头左右的少年，笑嘻嘻地道：“大哥哥，我没骗你吧，这老爷爷说书是不是说得可好可好了？”

    少年点点头。

    小女孩突然凑近身，踮起脚尖想要够到少年的耳旁，奈何个子不高，铆足了力，还是差了些许。

    少年见状，善解人意地半蹲下身子。

    紫裙小女孩嘿嘿一笑，凑到少年的耳旁，小声说道：“大哥哥，告诉你个秘密，这老爷爷说的书可不是瞎编乱造的哦！”许是怕少年不信，小女孩又是补充了几句，“大哥哥，我不骗你的，这老爷爷说的都是真的。”

    少年挠了挠头，很是不解，若白衫老翁所言不假，不说其他，单说他们的脚下，自也该是这危机四伏的流放之地，可是今日所见所闻，喧嚣繁华，车水马龙，这又作何解释？

    少年想不明白，索性一五一十道出自己的想法。

    小女孩学着少年挠挠头，想了半天，这才支支吾吾地道：“大哥哥，这……这是因为……”

    “珊珊小姐，该回家了，迟些老爷又得责怪我了。”

    小女孩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章台边缘的路口处传来一阵老嬷嬷的呼喊，小女孩立马抱好板凳，一溜烟儿朝着老嬷嬷的方向蹦蹦跳跳地跑了去，一边跑，小女孩一边喊着：“大哥哥再见。”

    “嗯，再见。”

    小女孩步子飞快，跟车轱辘似的，活泼俏皮得很，途经白衫老翁身旁的时候，小女孩双脚前蹬，呲溜一声停了下来，微微侧身，歪着脑袋笑嘻嘻地道：“老爷爷，明天讲些什么呀？”

    正在收拾整理说书用具的白衫老翁想了想，回道：“该是与冥域有关了。”

    “冥域？好耶！”

    小女孩开心地手舞足蹈，在与白衫老翁礼貌地道了别后，再度抡起双腿，风风火火地跑向老嬷嬷。

    小女孩离着老嬷嬷并不怎么远，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跑到了老嬷嬷的身旁，小女孩动作麻利，咻得一下跳上了车壁旁刻有‘穆’字的精致马车，临进车厢的时候，小女孩扭头望向少年，笑着挥了挥手。

    少年抬起右臂，也跟着挥了挥手。

    马车吱吱呀呀地驶入微黑的巷道中，目送马车消失在微沉暮色中的少年，扭头张望起来：“呃，去哪里呢？”

    “少……少爷、少爷……”

    少年为难之际，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喊声，少年回身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翠花小裙、模样颇为俏丽的小丫鬟，正气喘吁吁、卖力地向着他这边快速跑来，扎在脑后的两根马尾晃来荡去，煞是可爱。

    “奴婢找您找了……一天，可找到您了。”

    小丫鬟胸膛起伏，满脸通红，显然累得不轻，说话都不怎么利索，却还不忘规规矩矩地敛衽一礼，稍稍缓了口气后，小丫鬟怯生生地说道：“少爷，您这是跑哪儿去了，怎么弄成这样？”说着，小丫鬟上前替少年打理起了乱糟糟的头发。

    少年没有拒绝，只是看着莫名熟悉的小丫鬟，道：“你认识我？我是谁？”

    小丫鬟明显一怔，偷偷看了一眼少年，困惑不已，她没有想太多，当然，她也不敢想太多，只是怯生生地答道：“少爷您是林家的少主，林毅，双木林，坚毅的毅。”

    “林毅，原来我是林毅啊。”

    星月当空，光洒大地，半蹲着身的少年豁然开朗，喃喃自语。

    ……

    章台中央，参天柳树下，说书的白衫老翁忙忙碌碌，历经一番有条不紊地收拾后，说书的用具——桌、椅、醒木……皆被他一一搬上了简陋的马车，做完这些，白衫老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休歇之余，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主仆二人，少年与小丫鬟。

    “虽说其母有意将之送往阵傀殿，可在此之前，总归是算不得阵傀殿的弟子，如此说来，老夫截胡收徒，便也是符合礼法了。”

    “再者，老夫好歹盯了三四年，阵傀殿，他凭啥与老夫抢人。”

    “也该是想想怎么才能收徒了。”

    柳枝舞动，白衫作响，老人捻起一缕胡须，自言自语，片刻后，清脆的马蹄声噔噔响起，回荡在幽静的章台里，白衫老翁牵着瘦马，一瘸一拐消失在了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