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有阵阵呓语。

    像是虫子摩擦触角，像是金属碰撞，刺耳又尖锐。

    竹兰能听到它们，那些从地狱深处诞生的东西，它们蛰伏在周围，密密麻麻将她包围。

    她举起手中的挂坠，将挂坠里的照片，对准前方的无边黑暗。

    已经是第十八层地狱了，她唯有握紧手中的挂坠，才有一点点的安全感。

    这里的每一个东西，都诞生于深渊，它们在残酷的厮杀中活下来，任何一个，都能轻易将她撕碎，那不是人类能与之对抗的。

    她谨慎地一步步往前走，照片发出微弱的光，为她指引前方的路。

    脚下的路是柔软的，在光的照射下呈现出某种诡异的深红，好像活着一样蠕动。

    什么东西靠近了...

    她听到了风声，很快！

    在她感受到那阵风的瞬间，一道黑影闪过，朝她扑来。

    照片忽然发出剧烈的强光，那光芒如白昼如炽日，竹兰来不及看清它的模样，只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痛苦吼叫，那东西猛地缩回去，不见了踪影。

    竹兰平复惊动的心，脚步加快了几分。

    在她离开之后，一群黑影一拥而上，从那深红色蠕动的血肉之中，扯出了一个扭曲的影子，在嘶啸的尖叫声中将它分食。

    ...

    焦土之上，金色的熔岩蔓延流动，照亮了那些密密层层的，卵一样的东西。

    灼热的硫磺气味之中，夹杂着一股让人恶心的腥秽味。

    这里是奈河的源头，那条血色长河的起点，亦是地狱的终点。

    这里诞生的恶鬼厉鬼，不归属六道轮回，它们乃大道孕育而出，真要算起来，得归属到“神道”里去，与阎王殿中的罗刹、夜叉归为一类。

    话虽如此，却看不出它们有一点“神道”的模样，只叫人头皮发麻。

    那些白色的幼虫蚰蜒纠缠在一起，张开细密的环状尖牙，互相撕咬啃食。

    它们漂浮在血海之上，那奈河，竟是由它们的血和残骸汇聚而成的，它们和自己的血一起，组成了一片白色的血海。

    竹兰感觉到胃里一阵翻涌，干呕了几下。

    如此残忍，如此血腥，却又如此真实。

    这不是一个人类该来的地方，她捂住口鼻往前去，不小心踩到一只浮肿的幼虫尸体，黄白的脓水爆溅开，引得周围的幼虫朝着这里聚集。

    她连忙挥舞手中的挂坠，那些幼虫怯生生地为她让开一条路。

    在那条路的尽头，端坐一个鬼神。

    祂有四面八臂，身红色，三眼闭上，獠牙外露，发须皆红黄上竖，头顶有马首，右手持骷髅宝杖，头戴五骷髅冠，项挂五十人头璎珞，坐在莲花日轮之中，座下，是滚滚岩浆。

    祂的身躯如山岳般高大，竹兰在祂的面前，就像是一只微小的蚂蚁。

    喜怒哀乐、祂的四面有四种表情，八臂合十，宛如观音般端坐于此熔岩海之中。

    竹兰知道，这就是她苦苦来到十八层地狱，要找的那位。

    她谨记出发前婆婆的教诲，双膝着地，托举手中的挂坠，大声道：“民女受渤海方相氏所托，应当年之约，前来拜访马头明王菩萨，取白泽遗物。”

    鬼神睁开了眼，怒目圆睁，居高临下地看着竹兰手中的挂坠。

    “诺。”鬼神之音，如钟鸣回响。

    祂一只手挖开了自己的胸口，掏出了一颗硕大的鲜红心脏。

    随后，大手收紧，将那颗心脏捏爆，烂掉的血与肉抛到血海之中，无数的白色幼虫争先恐后地扑上去，聚成了一座小山。

    一颗血淋淋的尖牙扔到竹兰面前，本有数米长，但很快收缩变小，变成了一颗长约一寸的兽牙。

    竹兰将那颗牙齿捡起来，叩首，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那尊鬼神，竟是朝着血海倒塌而去。

    祂巨大的身躯溅起极高的水花，血雨淋下，竹兰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好似穿透了古今大道，带着无限的哀怜和叹息，又有着某种超脱的大爱。

    许许多多的地狱之鬼，朝着祂扑去，食祂的肉，啃祂的骨。

    几个呼吸之间，祂的面便只剩下一具白骨。

    那些吃了祂肉的地狱之鬼，身上洋溢佛光，一个个蜕变成赤身裸体的人。

    竹兰回头看了一眼，与一个背后生着双翼的女人茫然的眼神对上，心有不安，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去的路上，她听到了有人呼唤她。

    那颗兽牙莹莹散发光辉，驱散了地狱的邪气。

    此为神兽白泽之牙，白泽乃祥瑞之兽，知晓自古以来精气为物、游魂变者的所有妖怪详细，天生便有驱邪驱魔的本领。

    “吾即醒来，方相氏那老太，看来是还活着啊...”

    “婆婆她嘱咐我将您带回去。”

    “你便是新出生的阳鱼眼么？”

    “阳鱼眼？”竹兰不明白白泽的意思。

    “老太什么都没告诉你？”

    “婆婆她，只是让我来取您的遗物回去。”

    “你可知方相氏为何人？”

    “知道的。”竹兰点头：“是黄帝的妃子嫫母，天生长有黄金四目，为妖怪畏惧之貌，任何作乱的鬼怪，见到她凶威的面目，便会自知恐怖而逃走。”

    “那你可知，方老太与吾同为大道之中诞辰的驱邪祥瑞？能预知阴阳轮转，大道之变？”

    “这...我不知...”

    “你什么都不知道，便来了么？”

    “婆婆叫我来，我便来了。”

    “你不知阴阳轮转之日将至？”

    “何为阴阳轮转之日？”

    “凡事盛极即衰，阳气到达顶点之后，就免不了阴气增长，水满之时，盆倾，万物规律皆是如此，我问你，当今人世，可有恶鬼作乱?可有妖邪为害？”

    “这...很少见到...”

    “你以为何故？”

    “如今，亩产百斤，家家户户不缺粮，不缺水，我以为，天下太平，所以无鬼无妖。”

    “天下皆太平么？若不是你所居之处太平，看不见别处罢了。只是当今岁月，阳盛极，鬼物妖物滋生不得，阳盛顶点，则衰为空，天下再无邪气之日，便是阴阳轮转之日，你方知，何为地狱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