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纪事
繁体版

第十四章 径庭

    “陛下,臣身为师长,未能教导好学生,辜负了陛下重托,此乃臣之过。”博士颤颤巍巍的跪地俯身,叩头请罪:“臣已年老体衰,无法再担负起教导诸生的重任,望陛下能恩准臣告老还乡以赎其罪。”

    国子祭酒见状,也请罪道:“臣身为国子祭酒,难辞其咎。”

    “爱卿言重了。”时人向来以宽厚有余威严不足来评价当今圣上,晏平帝亲自上前扶起了两人,“学生有错,爱卿身为师者好好教导便是。”

    “常太医,众人的伤势如何。”

    “回陛下,冯公子的小腿出现轻微骨裂,需卧床静养两月。其余公子大多是些皮外伤,不妨事。用些药油擦两天便是了。”常太医差不多要处理好冯焕的伤了,正准备用夹板固定住伤腿。

    晏平帝看着一众人皆是鼻青脸肿,就林泽脸上没什么损伤。原本是少年人之间的小打小闹,身为一国之君这等小事本来不想过问,但毕竟要给冯丞相一个交代,况且惹事的人还是他的宝贝外甥。

    “凡是动了手的往左站,未动手的往右站。”

    众人很快站了两队。博士便将事情原委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哦?是冯小公子先动的手,这便是你的不是了。”后半句明显是朝冯焕说的,晏平帝拿出对待晚辈后生的温和:“既是辩论,便难免意见不一,何苦动手呢。”

    博士委婉地转述了两人的辩论,但即便如此,众人还是听出了两人言语之间的含沙射影。虽然冯焕是苦主,但毕竟是冯焕先挑的事。众人心知肚明,也都相互留着些颜面。

    晏平帝对着林泽却换了一副面孔,略作威严的说道:“阿泽,不过是一时之气,你如何这般不知轻重,将冯公子伤成这样。”

    “舅舅,冯公子的伤不是我打的,是他自己摔的。”林泽尚还是个受不得委屈的孩子,当即朝皇帝跪下,大声道。

    “林泽!”

    听到这声厉喝,本来觉得自己无错的林泽却下意识的绷紧了神经,朝旁稍稍低了低头。

    “陛下,是臣教子无方。无状子狂悖愚妄,方才有今日之事。”林信朝皇帝恭敬行礼,又向冯坚白赔礼道:“丞相,今日之事理当林泽赔罪。”

    晏平帝觉得林信现在越来越审慎庄重了,日常行事既不卑不亢,又周到的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冯坚白年龄比林信等人大许多,入朝也更早,家中子嗣众多。他的嫡长子光风霁月,去年就已入朝为官,其余嫡子不是已经出师就是年纪太小,不然怎么也轮不到冯焕到国子学读书。对于这个庶子,冯坚白从来都没有怎么上心过。林信已然给足了面子,他自然不会揪着不放;相反,与林泽两相比较,他还觉得眼前的冯焕唯唯诺诺的样子有些丢人现眼。

    无非一桩小事,众人恭送陛下回宫。

    萧承平从后门出去,追上了晏平帝的车驾。待站定喘匀了气,才连忙下拜行礼:“父皇。”

    “承平?”有内官上前掀起帘子,晏平帝都快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皇子在国子学读书了,“何事?”

    “孩儿恭请父皇圣安”,萧承平有许久没有见到自己的父亲,一时间看呆了,愣了一晌才反应过来这是极其冒犯无礼的,连忙低下头:“儿臣有段时间没有进宫请安了,也十分想念母妃。”

    “高安,传朕口谕,今日九殿下进宫请安。”晏平帝随口吩咐了下去,“还有事吗?”

    萧承平制止住内心的欣喜,“谢父皇。”

    晏平帝招了招手,内官便放下了帘子继续前行。萧承平一直目送着皇帝的车驾走远,直到看不见了才落寞的转身。

    言偃和冯坚白都各自领着自家孩子回去了。

    “爹爹,孩儿的书今日都被弄坏了。”言恂如十分气恼的甩了甩手。

    “坏了便坏了,既已如此,便不用懊恼了。下次可就要好好保管了”,言偃十分宠溺的摸了摸恂如的头,“坏了哪几本?爹爹陪你一起再抄写一份就是了。”

    冯坚白真是越看冯焕越不顺眼,吩咐几个府中的小厮将他抬回去便走了,临走时顺口吩咐了一句:“以后不用让他来国子学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林信想着跟在自己身后的长子,明明自己重话都没有说几句,林泽怎么就一脸委屈。转头见林泽还是低着头一声不吭,顿时心生烦闷,“国子学里哪里有水?”

    眼见着林泽好像是被吓了一跳,“爹爹。”

    两人在水缸前站定,林泽见着林信用匜从水缸中舀出了一瓢水,又从怀中掏出了手帕。

    林泽定睛一看,手帕上的泰山松柏图和那个荷包上的是同宗,是娘亲的手艺。愣神之间,林信已经打湿了帕子,“擦擦脸上的墨。”

    林泽接过了帕子,心不在焉的擦了擦。眼下也没有铜镜,东一块西一块的,林泽自己也擦不干净。

    正巧萧承平回学舍收拾东西准备回宫,路过两人身边,远远地看见了林信俯身给仰着头的林泽擦脸。萧承平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下,又像是落荒而逃,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林信带着林泽去宫城牵回了自己的马,就这样,父子两人同乘一匹马在街市上缓步而行。父子两都沉默无言,林泽一直闷闷的低着头,却不知怎么又忍不住提一些无礼的要求。

    “爹爹,孩儿想吃桂花糖芋苗。”

    “马上正午了,回军营正好赶上昼食。”

    林信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悄悄的走了另一条路。

    本是一个小转角,斜刺里突然闯出了一个半大小子,直接冲撞了林信的马。

    林信一手抱紧林泽,一手拉紧缰绳调转了马头,这才没有伤了那个少年。那少年本背着一个箩筐,被惊吓了一下向后仰去,撒出了一些用纸包住的东西,像是药铺里刚抓好的药。

    “对不住,对不住,冲撞了大人。”那少年长的倒是眉清目秀,只是身上洗的发白的衣着显出了他是个贫苦人家的孩子。

    “无妨,你东西掉了,收一下吧。”

    那少年迅速收拾了散落的物品,又道了两次歉,便急匆匆的走了。

    “下马吧。”

    林泽抬头看了看林信,有些不解。

    “你不是想吃桂花糖芋苗,嗯?”

    林信让林泽先自去找张桌子,自己去将马系在了木棚的木桩上。像他们这样的富贵人家向来是不会来这种路边的小摊的,若是被同僚路过见了,不免会成为谈资。林信却是不在意,又不是什么伤风败俗违反王法的事。

    “大人,又带着小公子来吃桂花糖芋苗啊。”卖糖水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

    “嗯,老样子。”林信到林泽身边坐了,随口问道,“刚才那位小少年似是在这卖些什么。”

    “卫小子啊,他在这卖柴。”

    “婆婆,我的要多放糖。”林泽闷了一上午,这会终于有些活力了,又露出了弯弯的眉眼。林信瞧了两眼林泽,不知道为什么林泽现在越来越喜欢吃甜食了。

    “好勒。”

    时近中午,小摊上的人少,只有两桌人在吃糖水。

    “卫小子是一年前搬到这附近的,每日清早就上山砍柴,然后就在这卖些。听说以前是在粮店帮工,可惜掌柜的克扣工钱便被逼走了。”

    “说来也可怜,卫小子这些年来一直和他娘相依为命,老天也不帮衬着点,卫娘子又得了病,只能在家绣些针线活。哦,听说他爹是战死的。欸,谁知道呢,似乎在卫小子很小的时候便没了音信。”

    林信听到这里皱了皱眉,“朝廷对阵亡的将士不是都会发抚恤银吗。”

    “这老婆子我就不知道了。”那婆婆一边忙,一边与林信闲聊:“这娘俩一直都过得清苦,但是心肠却好得很勒,大伙都喜欢他们娘俩。卫小子人勤快,又随和,还懂礼貌,邻里乡亲的有个什么事他都乐意搭把手。卫娘子绣的一手好针线,哦,对,她还识字勒。邻里乡亲若是想寄个信或者读个信什么的,找卫娘子她也乐意帮忙。”

    “爹爹,我的吃完了。”林泽扯了扯林信的衣袖。

    林信有些好笑,看到自己的还剩大半碗,便笑着将自己的推了过去,“慢些吃。”

    林泽眉眼弯弯,很是满足,他早就吃腻了军营里的青菜豆腐白米鸡蛋了。

    两人在外面耽搁了许久,回到军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昼食。林泽倒是吃饱了无所谓,林信就随便吃了些干粮,不过他也早就习惯了。

    “上衣脱了。”午间小憩之前,林信想看看林泽身上有没有什么伤。

    林泽脱了衣服趴在榻上,林信看到了林泽背上的青青紫紫后,火气瞬间就压不住了,“哐当”一声把药油瓶子沉沉地撂在了榻前的架子上。

    “真是出息了,上个学堂都能被人打成这样。”

    “爹爹。”

    林信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大伤之后才放下心来。“以后在外头多少安分些,不是爹爹要让你收敛锋芒,少年心事当拿云,少年人豪气些不是坏事,年少时争强好胜也不是坏事。”

    “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与人争执,实属无益。既是知道他人短处,便不要当众戳人痛处。这次平白无故挨了一顿打,多亏没什么大事,若是撞着砸着了,你也想断个胳膊瘸个腿,在床上躺上两个月吗。”

    林泽本来十分担心会被林信打一顿或者骂一顿。

    “下次要是再在外面争强斗狠打斗回来,看我不收拾你。”

    “知道啦。”林泽耳根子有些红,稍稍扯了被子遮了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