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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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失手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难熬的酷暑终于要过去了,初秋的一抹清爽在国子学的庭院中悄然漾开。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

    只见广业堂的众多学子正在摇头晃脑的诵读《孟子》,但悠扬的读书声却让窗边的某人昏昏欲睡。

    言恂如和林泽的坐席在讲堂的最右侧,而且临窗,窗外的阳光混着花香星星点点的洒在两人身上。

    明明众人在诵读《孟子》,可他们两人,一人手中是《庄子》,一人手中是《孙子兵法》……

    林泽用手撑着自己的脑袋半趴在案几上,一脸的慵懒。

    “阿泽,助教来了。”余光瞥见了刚进门的经学助教,言恂如用手肘飞快的撞在了林泽身上。

    “嘶。”林泽被言恂如撞的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两人不约而同的十分敏捷的放下手中的书,熟练地翻开放在手边的《孟子》,遮住了底下的《庄子》和《孙子兵法》。

    经学助教在讲堂中走过来又走过去,丝毫没有发现两人的异样,走了两三圈之后又出去了。

    林泽瞬间又趴回了案上,小心翼翼的挪动自己,似乎是浑身不自在。“下次能不能轻点!不知道我现在每天被齐叔叔抓着练功,浑身散架,碰一下都会疼啊。”

    “哇,哪那么夸张。你是手疼,腿疼,还是腰疼啊。”言恂如成心招惹林泽,笑着又撞了林泽一下。

    “你个呆子!”林泽拿起书就砸了过去,“还真把我当病猫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言恂如不甘示弱,笑着挡了回去,“哎哎哎,当心书,看待会书坏了你回去怎么和林伯伯交代。”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打打闹闹,虽然压着声音,但还是不可避免的弄出些小动静来。

    “你们两人能不能安静些,这是讲堂,想玩闹便出去。”

    言恂如听到声音有些嫌弃的别回脸去,而林泽则是有些尴尬的对着后面那人笑了笑,然后讪讪的转了回去。

    “切,管的着吗。”

    “诶,小声点,别说了。”

    坐在言恂如和林泽后排的是九皇子萧承平。别的学子都是两人或三人共用一张案几,唯独他的案几上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人。

    今日博士讲述的是《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不鼓不列。”

    “今日便以此题作为考校,诸位不必拘谨,各抒己见即可。”博士已近花甲,用手捋着自己花白的胡子,慈祥的对众人笑道。稀疏但整齐的鬓发透着文人的风骨和对名利的淡泊。

    诸位学子已经跃跃欲试了,平日里若是获得诸位博士的青眼,月末的课考好处可是不小。

    只见汝南侯府里的小公子冯焕抢先答道:“我以为宋襄公乃仁义之师。不攻击已经受伤的人,是不趁人之危,此乃光明磊落之举;不俘虏年老的人,是不波及无辜,此乃仁义之举;不鼓不成列,临大事而不忘大礼,宋襄公乃真正的王孙贵族也。”

    “不错不错,冯公子对原文解释的颇为透彻。”博士脸上是惯常的微笑。做了出头鸟的冯焕颇有些神气。

    有了第一人的抛砖,众人也彷佛都有了头绪,一个接着一个启手而求言之。千篇一律,大抵都是宋襄公之流施行仁义乃世之楷模。

    “笨驴似的仁义道德。”林泽略带不屑,用书遮着脸朝着言恂如小声嘀咕道。

    “小心博士听见哦。”言恂如也用书遮着脸。

    “林公子似乎对此有所见解,不妨说出来大家共同谈论一番。”博士似是看见了两人的小动作,笑眯眯的道。

    林泽瞬间失声,暗自诽腹:“不是说这博士耳背吗。”立即正襟危坐,向前拱手道:“学生未曾有所见解,想必是博士您听错了。”

    “哦?九殿下方才可有听见林公子的见解?”博士还是一副惯常的笑脸。

    “老狐狸。”林泽暗自骂道。

    “林公子方才言到宋襄公乃是笨驴似的仁义道德。”萧承平也想知道林泽会怎么解释笨驴似的仁义道德。

    林泽转头对着萧承平挤眉弄眼,比着口型说道:“你怎么那么实诚呢。”

    既已骑虎难下,林泽便从容大方地起身,待向尊长郑重恭敬地行礼后,方才侃侃而谈:“学生以为,其一,孟夫子言春秋无义战。诸侯征战本就已失仁义、礼崩乐坏,各国诸侯假借维护周天下秩序,却以盟主身份发动争霸战争,本就为兴不义之师;其二,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宋襄公罔顾现实,过于自信和傲慢,认为他所谓的仁义能助他称霸天下。岂不知,郑庄公早已“冒天下之大不韪”,“曹刿论战”早已成为了“军礼”的破坏者;宋襄公自己看不清形势,不仅因此丢了性命,还连累了一军之士兵、一国之百姓。正如楚国大夫成得臣所言:‘宋君好名而无实、轻信篡谋。’末学不揣谫陋,妄提拙见,拜请先生赐教。”

    “林公子小小年纪能有此番见解,可见平日里甚为用功,很好很好。”博士捋了捋他的胡须,“诸位学子如有异议,便可当堂提出,我们便效仿古人,来个清谈辩难。”

    前排有几位学子面色不太好看,这番年纪大都是些争强好胜有些脾性的公子哥。自从那姓言的和姓林的来了后,无论是赋诗著文还是策论时评,这两人均出尽了风头。

    国子学分率性、诚心、崇志、修道、正义、广业六堂,本来言恂如和林泽未到年纪入学便已不合规矩,且入学时间尚短,便只能将他们暂且安置在广业堂。每年年末国子监会举行课考,加上每月末的课考,国子博士会在各堂选出学子升堂,而广业堂每年仅五人。

    冯焕面色难看,去年他便信心满满,以为自己能够升堂,却没想到最后放榜时没有他。这一年来,他加倍勤学苦读就是想在年末获得博士青眼离开这该死的广业堂,他已在这广业堂中待了快三年了,再待下去估计会被笑死。况且他为家中庶子,若是表现平庸,不仅没有出头之日,而且还会沦为众兄弟的笑柄。

    可看这势头,林泽和言恂如是非要占两个名额不可了,冯焕面色不善,略带挑衅地站起来道:“林公子所言差矣,宋国之所以败于楚国,是由于楚国乃蛮夷之邦、不讲礼仪,想要取胜便不择手段;而宋襄公乃是王孙贵族,理当用仁义约束自己。而宋襄公若是趁人之危,方才是真正的贻笑大方。宋公之仁,虽败犹荣。”

    说罢不解气,还特地补了两句:“林公子所言句句不讲仁义。也是,战场上尔虞我诈,想必定国公平日定是教了林公子不少类似的计谋吧。”

    对子骂父,无礼至极。林泽瞬间怒火中烧,若不是此时博士尚在,他真的要上去给他两拳,“啪”的一下将书摔在案上:“不过是以不仁之资,盗仁者之名尔。其不忍杀一头牛却戕害一国之君若犬豕;其不忍于重伤二毛却忍心杀害鄫子以祭神;依我之见,宋襄公不过王莽之流。襄公以诸侯为可以名得,王莽以天下为可以文取。”

    同样,林泽以牙还牙,指桑骂槐:“不过是昏、庸、无、能、罢了。”

    “你说什么!”这下林泽算是戳到他的痛处了,冯焕羞愤难当,一时没控制住,上前就抓住林泽前襟想将他拖拽起来。

    林泽就算脾气好,也受不得这样的挑衅,况且他脾气本就不好,当即就是一拳砸向他的面门。

    当即两人就扭打在一处。言恂如自然见不得林泽吃亏,上前帮忙,抓起桌上的小香炉便朝冯焕掷去。只是准头不够,正打在前排的案几上,将个磁砚水壶打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

    那人如何依得:“臭不要脸的,还来劲了是吧。”便也抓起砚砖要来飞。冯焕狐朋狗友的倒是不少,反观言恂如和林泽初来乍到势单力薄。众人纷纷加入战场,想凭借着身量优势出一口恶气。

    “成何体统!快住手,快住手!”博士在讲坛上急得大叫,奈何年老体衰,只得急得满头大汗。

    言恂如见到面前那人粗暴的抓起自己的书就到处乱飞,顿时暴跳如雷,就算体格小打不过也奋不顾身,上前就一脚踹翻了那人的书案。

    而林泽凭借着多日来的苦练,直将围攻他的三人打的狼狈不堪。又有两人朝着林泽冲来,只见林泽一个矮身后撤,那两人便粗笨地撞到了一起,直喊哎呦。

    众人围观的围观,劝架的劝架,打架的打架,砸东西的砸东西,窗外还有一些其他学堂的学子在围观……九皇子萧承平早就在他们扭打在一起的时候躲开了,上前扶住了急得快要站不稳的博士。萧承平伸手挡住了飞来的一本书,皱了皱眉:“博士,我扶您出去躲一躲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朝堂上文官在左,武官站右。左边为首的便是当朝丞相汝南侯冯坚白,其后是太子太师清河侯言偃;右边为首的便是当朝大司马定国公林信。

    正当众官员正为着某事争论不休时,突然有着一位小内宦急冲冲的到了侧殿里向皇帝身边的大总管高安转述着什么。接着众人便看见高安在陛下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陛下,国子学里学子闹事。定国公的林公子将汝南侯的小公子打伤了,太医说是打折了骨头,言小公子和九皇子也在……”

    皇帝神色暗了暗,便对众臣工说道:“此事再议。众爱卿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众人都非常有眼色的保持沉默。

    林信、言偃和冯坚白正准备出宫,却被匆匆赶来的小内宦拦了下来。

    皇帝换了常服,而其余三人还是一身朝服。当皇帝领着他们三人一同来到广业堂时,下面跪了一地,除了只能躺着了的冯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