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南浔渡的荒野路上，六辆车连成一排，跟随在越野车的后方，他们保持了车距，但又没有离得太远。

    粉色星星玩偶就和撒了欢一样，跳跃着，摇摆着，一晃一晃地。

    路面并不平，庄贵发现自己的后脖颈处总是会碰到靠背上的突起位置，有点难受，但并不影响。

    从上次那个自称许清德侄子的新人故意激怒庄贵后，一个小时的车程里，两人之间没有再进行过任何交流。

    后座上的新人不主动提起话头，庄贵也不会搭理他，两个人本就是陌路人，只不过刚好在一辆车上罢了。

    庄贵心里想的不是人情，而是生意。

    后边的新人不管是不是许清德的侄子，都和他庄贵没有任何关系。

    那只是他做生意的筹码。

    做买卖嘛，就讲究一个成本低和效益高，像人情这种投入不小，产出却不稳定的东西，在流浪者的群体里可一点都不吃香。

    流浪者虽然不讲究什么诚信这类的品格，但对待生意的态度还是很不错的，人情在这里是谈生意的敲门砖，作为筹码的不只有钱和货，还有命。

    十几天前，他们这支流浪者队伍刚刚在镇上交易了货品，就有人找到他庄贵，要扶持他当这条线的新队长。

    找到他的过程可以省略，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

    会有人找他的原因很简单，流浪者的每个帮会都有自己控制的区域，寻常时候各方井水不犯河水，但不代表不会觊觎对方手里有的东西。

    这就跟市区里各路公司的竞争一样。

    卖货的只需要足够的流量，但他们不管这个流量从哪里来，流量总数就那么多，挨家挨户分，就只能分到那么多，想要更多怎么办？

    抢呗。

    市区内有市内的规则，大家都很体面，至少还会打着广告营销的旗号。

    但荒野上没那么多规矩，流浪者的团队想要发展壮大，就必须要控制更多的贸易路线。

    这些路线不仅能来钱，还能来资源。

    庄贵现在是许清德的副手，但他比许清德年轻很多，他自认为比许清德有优势，他也想挣更多。

    而对方就是看中了他这一点，双方一拍即合。

    就拿这次许清德提出的诱饵任务来说吧。

    许清德或许是看上了后座上那个新人的某些特长，让他执行危险任务，美其名曰“锻炼”——活下来了，那就提拔任用一条龙，各种奖励也随之而来。

    但如果新人死了，那就一了百了，至少，他曾经也有用了不是？

    庄贵对这些事儿门清，他自己就曾经是一个幸运的小伙子，流浪者人来人往，从无妄地到滨海边缘，从东线辗转来到西线，这人走了一拨又一拨，死了一茬又一茬，只有活得久的，才能活的更长，才能活得更滋润。

    听起来这好像是一句废话？

    不，庄贵管这个叫赢者通吃。

    他许清德的团队也是这么拉起来，上一拨走这条线的流浪者队伍被他熬没了，现在轮到他了，有人看上了他手里的货，看上了他走的这条线。

    呵，就像之前他看上了上一任流浪者一样。

    许清德不仅想保命，还想保着自己这条线？

    庄贵嗤之以鼻，他早就看透了许清德的嘴脸。

    让手底下的人替自己死，然后自己再到外边拉起新的队伍来，呵，殊不知，这片荒野早就已经天罗地网，就等着你许清德往里钻。

    无妄地外的“野鬼堵门”只是开胃菜，接下来在对方设置的计划里，就等着许清德分兵呢。

    但庄贵也是能忍的家伙，他也很清楚自己的限制在哪：许清德要是打赢了还活着，手里还有不少家伙什，他才不会跳出来，老老实实保着身后这个他名义上的侄子。

    而如果许清德死了，跟随他的老弟兄也完蛋了，庄贵觉得，难保设局的那些人不会杀自己灭口。

    这辆车上的货的确是真的，但庄贵一点也不会觉得可惜，他只清楚一点，若是事不可为，弃车而逃才是最好的办法。

    至于后座上的这个新人么。

    庄贵已经动了杀意，他只是觉得，时候还未到。

    那个新人一直很安静，安静得就像死了一般。

    庄贵抬头看了后视镜一眼。

    新人保持着看向窗外的样子，没有任何动静。

    奇怪……

    他十几分钟前好像就是这个样子了。

    庄贵没有想更多，他单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伸向副驾前的箱子，打开拿了根香烟，放进了嘴里。

    时间在往正午方向走去，阳光愈发灿烂，荒野的色彩也渐渐变得明亮且单一。

    刺眼的阳光让庄贵察觉到了一丝不妥。

    他觉得一切都很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呢？

    他想了很多，不仅将刚才脑子里构想的内容又想了一遍，还确认了每一处细节。

    “对了，我不是和燕子帮的人说好了，在他们开火的时候直接打轮走野地往南浔渡东边开么，我在纠结什么呢？他们怎么会灭口呢？这车上的货能在滨海市区里换三辆运输用的飞船，燕子帮的人绝对没理由不要啊……”

    所以……

    突然，两个完全不同的声音，同时从一个人的口中说出：

    “我为什么要怕被灭口呢？”

    庄贵被吓到了，他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但却发现自己的双手依旧在机械地控制着方向盘，纹丝不动。

    “能再和我讲一遍，关于那个自称是燕子帮的人的计划细节吗？”

    身后的新人忽然开口问道。

    庄贵机械地开口说着他刚刚已经重复了两遍的话语，他想闭嘴，但是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嘴巴。

    他依旧有自我意识，但身体就像是被交给了另一个和他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在控制。

    他想高声喊救命，但却喊不出口。

    阳光越来越刺眼，荒野越来越明亮，他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忽然，他像是得到了解脱，双手虽然依旧紧紧握着方向盘，但他大口喘着粗气，满头大汗，怔愣愣地盯着前方。

    “按照你和燕子帮的约定，还有不到五分钟，他们就要发起攻击了。”

    声音很平淡，仿佛不带一丝感情。

    “哦对了，感谢你的帮助，在你身上的实验，让我知道这枚粒子态生物死后析出的晶体，为什么不能接触人类的皮肤……

    “原来它会自动和人体的神经系统搭建起联系，并会用人类大脑现存的记忆，针对对方的话语做出下意识的问题反馈……有点类似吐真剂的作用呢，不过，看你的样子，它应该还有其他的作用，嗯，时间关系，实验只能进行到这里了。”

    “你，你……”

    庄贵说不出完整的话语，他的意识刚刚回归，还没有完全恢复，双手依旧机械地把控着方向盘，艰难地让越野行驶在正确的方向上。

    “不好意思，因为某些原因，我没有办法征得你的同意，并且我认为就算我向你提出了问询，你也应该不会正面回应我，但就像我说的，我会请你喝酒，到时候再请你吃大餐……哦，我不喜欢抽烟也不喜欢喝酒，所以，喝酒只是个代名词，大概率我会请你喝橙汁、柠檬水什么的。”

    “你，你是个魔鬼……”

    “我不是，之所以会有这种效果，是因为它。”

    向着后视镜，马奕展示了他手里拿着的正在散发迷蒙紫色光辉的晶体。

    “我并不是一个善于结束他人性命的人，因为我认为随意剥夺对方的生命健康权就意味着要对他下一世的生命健康权负责——很不幸，因为家学的原因，我比较倾向于轮回转生论。

    “哦，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我觉得，我使用你的身份回滨海可能会更好，当然，这是一种直觉，这非常不道德，也是违反法律的事，所以，我还需要更多关于你的，信息，嗯，就是信息。

    “但我从你放在车上的行李中发现了一本日记，在看过里面的内容后，我认为，如果就这么杀了你，似乎是一件好事，当然，我没有剥夺你生命健康权的资格，而现在的我，也没有代行正义的权力。

    “我只是有些感慨，我真没想到你说的那个关于村霸的故事是真实的，而你，才是故事里的村霸。当然，我更没想到的是，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把你做过的事情用日记的形式记载下来，并希望自己在这之后能够设计出更加出色的计划，以此满足你自己的私欲……

    “而且……哈，原来你也是打捞员。”

    庄贵缓了过来，他直起身，嘴里叼着的烟还没有落下，当然，也没人为他点火。

    “哼，我承认我是个人渣，但你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从被市里驱逐到无妄镇，再从里面逃出来的家伙，一辈子都不可能回去市里，滨海市的天眼系统能够追查到每一只进入市区里的蟑螂、苍蝇和蚊子，更遑论你这个大活人？”

    “根据你在滨海市犯下的最后一个大案，你应该被处以死刑。”

    马奕平淡地说着，并蜷起了身子，做好防冲击的准备。

    可惜，身边少了他曾经购买的反冲击模组。

    前面的只是冠了个人名叫庄贵的人渣，根本没有注意到突然从后视镜里消失的马奕，也没有注意到时间，他只是和平常一样地说道：

    “我有什么错？我怎么可能被判死刑呢？错的是世界罢了。我的确杀了很多人，但那些人每个都有取死之道，他们不仅挡了我的路，还想劝我回头？可笑，我行走在通往‘正义’的最正确的道路上，你却让我回去投身于‘罪恶’？哈哈，这才是最可笑的事情。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审判我……我悄悄地告诉你，审判我死刑的法官已经被我做成了艺术品，我把它摆在了无妄镇的垃圾山里，到现在，应该还没有人发现呢。”

    “你是怎么做到的呢？想来，你应该不具备在简陋条件下逃脱的可能，而且，你隐藏地非常好，接触晶体前和接触晶体后，判若两人……”

    马奕的声音变得更闷了一些，他平淡地问着，并不像是在询问庄贵，而是在询问自己。

    “呵，可怜的人啊，你对幸运一无所知，我无比的幸运，仿佛世界都站在我这一边，那是……神明的赐予……你不懂，就算你知道我以前做了什么，你也知道了我将要做什么，可是你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神明的恩赐是有限的，我是最幸运的那一个，我是独一无二的！我会看着许清德死去，我会从这条该死的荒野路上离开，然后朝着更远的方向行进，我会带着神明赐予我的力量，诞生更伟大的神迹……”

    蓦地，他掏出手枪，转回头，对准了马奕的脑袋，冷声道：

    “小子，你不该把那个该死的晶体拿开的。”

    对方脸上流淌着的汗水，眼底里潜藏的疯狂被披上了一层浅薄的紫色光辉。

    蜷缩身子的马奕，看清楚了对方的一举一动，注意到了他身上的那些细节。

    “你本来就想杀我，但缺少一个现在就动手的理由，我只是给了你一个，你无法拒绝的理由罢了。

    “但是，正如你会在欲望中迷失自己，杀戮的支配，也将你变得不再具备智慧……”

    马奕笑了笑，那笑容温暖纯真：

    “你没开保险。”

    可憎可恨的幸运，似乎并没有再次眷顾眼前的人渣，伴随着第一发火箭弹，来自另一个流浪者帮派的攻击开始了。

    对方精准命中了越野车的后方，越野车被爆炸的余波震得抖动起来。

    庄贵没时间打开保险，因为越野车即将失控，死亡是他完全无法接受的结果，他不能放任不管。

    于是，粉色的星星玩偶在可怕的颠簸中渐渐平稳，它走下了荒野路，朝着南浔渡的东边疾驰。

    马奕不仅蜷着身子，还紧紧地抓住车后座的皮垫，将脑袋藏在箱子的侧边，确保对方可能出现的技术武器，不会在穿透车门的同时直接命中他的脑袋。

    车子开出了很远，身后轰隆声阵阵，对方已经和那几辆车上的流浪者交上了火。

    敌对方分出了几辆车追着马奕他们乘坐的越野而来，火箭弹像不要钱一样，一发接着一发，几分钟的追逐中，已经有六发命中越野周围的地面上。

    前面开车的庄贵叫嚷声不间断，他似乎已经确信，对方根本不在意车上的货物，也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

    这辆改装越野的性能确实很好，但在庄贵的手中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对方不要钱一样地轰炸火箭弹，终于有一发精准命中汽车的后备箱。

    霎时间，越野车打着旋翻滚，最终在一处河边滩涂上停下。

    越野车侧翻在地，燃起火星，冒起黑烟。

    提前有准备的马奕此时虽然也被摔得七荤八素，却也没有真正伤筋动骨。

    他听到几辆车在越野附近急刹的声音，于是费力地从大衣兜里掏出紫色的晶体，微微向前探身，将晶体塞进了前面庄贵的后背衣服中，并贴心地将他的衣服卷起来系好，确保晶体不会轻易掉落。

    “庄贵啊庄贵，就让你装一次真鬼吧……”

    粒子态生物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直接杀死的生物，这种晶体只不过是它们的另一种存在形式。

    只要神经组织依旧保有活性，它们就能重新跨入现实的维度。

    马奕抓着庄贵的衣服，将他朝车门外重重一推，本来已经休克过去的庄贵被马奕推了出去，像是挣扎着从车门里爬出的幸存者。

    没有几秒，马奕就听见了枪声。

    子弹入肉的声音非常明显，距离他也非常进，鲜血顺着车身向车内流淌，浸润了庄贵的上衣，也浸润了那枚晶体。

    这个人名叫庄贵的人渣身体抖动了一下，然后就挪出了车外。

    马奕听见对面的人喊了声什么，紧跟着就是几个踩在滩涂上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对方还在说着什么话，马奕听不懂，他只是摸着手指上的小蜗，做着最后一搏的准备。

    忽然，马奕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像是声音被剥夺了一般，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打捞区外的废墟中。

    他屏住了呼吸，尽量不发一丝一毫地声音。

    正午的阳光十分刺眼，但马奕只觉得这一方天地寒气逼人。

    他记得这只粒子态生物，这是个凭借声波驱动的家伙，它强大到可以借助声波的力量定位所有闯入废墟中的活物。

    他和它在那座废墟里，斗了整整两天。

    两天的时间里，它把探索小队的所有人一一杀死，将它们做成为它驱使的傀儡，用各种方式引诱马奕现身。

    对付它唯一的办法，就是制造干扰的声波，让它不能听到自己的动静，从而精准定位目标。

    杀死它？

    马奕不是没想过，但信息缺失过大，他并不清楚，这种仿佛不在现实维度的生物到底该如何应对。

    但无论如何，现在的它已经展开了自己的领域，似乎囊括进了在场的所有人。

    没有几秒，在一阵阵惊恐的喊话声中，一连串密集的枪声骤然爆发，子弹胡乱地射击，甚至有的敲在了越野车内。

    然而，枪声虽大，密集度却在逐渐变小，很有规律地一样，每5秒消失一个方位的枪声……

    直到轰隆一声，有一发火箭弹爆炸的声音响起，马奕很庆幸，这发火箭弹没有在越野车附近爆炸。

    这辆车已经经不起火箭弹的洗礼了，它快爆炸了。

    在这声爆炸之后，世界仿佛一下子都清净了。

    在万籁俱寂中，一个拖沓的脚步声朝着越野车的方向挪来。

    猛烈地压迫感仿佛扼住了马奕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咣当！”

    越野车门被暴力拉开，一只因为用力过度而扭曲变形的手，伸进了越野，抓住了马奕，将他从车里拉起。

    马奕没有过多挣扎，因为小蜗也没给他任何回应。

    他觉得可能是因为杀了人，让眼前这只粒子态生物得到了恐怖的强化，小蜗的静默无声，似乎也是因为这一点。

    杀人会让粒子态生物变强？

    不一定只是人，暂定为活物就好了。

    正想着，马奕就被对方拽了出来，他第一时间就确定，眼前这人不是庄贵，他也不认识对方。

    这只粒子态生物占据的躯体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好地方，除了作为一团血肉的形体还算完整，但已经扭曲变形得不成人样了。

    他没有第一时间杀了马奕，而是用撕裂且疯狂的声线，从那个像是嘴的缝隙里，挤出了马奕听得懂的大夏语：

    “一个交易。”

    熟悉的四字节奏来了。

    “你说，我听。”

    “让我吃你，帮你做事。”

    吃……我？

    呃，这里的这个你，可不可以指代的是“你”的同类？

    马奕思索了两秒，果断回问道：

    “活物可否？”

    “活蹦乱跳。”

    “我滴明白。”

    “三天一次。”

    “一月一个。”

    “三天一次。”

    “半月一个。”

    “三天，一次。”

    “最少半月，我滴弱小，找寻不到。”

    “……一周，一个，我会吃你。”

    “成交~了您！”

    然后，眼前的人形血肉像散架了一样，摊在了地上。

    马奕也感觉到那股锁定他的危险力量消失，瘫了下来，靠在了越野车边。

    汗水已然湿透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