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蝎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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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任劳任怨一少年

    农历六月初三,雨。

    街市上路人行色匆匆,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骤雨浇散了午间闲散时光。

    一连数日的燥热也随即有了几分消减。

    任义坐在任记杂货铺的门嵌内,摇着蒲扇,望着街道上愈发稀少的行人,有些愁怨。

    本就到了农忙的季节,生意惨淡,不曾想还来这一出,唉!恐怕今日又要“车马去闲闲”喽。

    无奈自嘲一笑,任义重新在竹椅上躺好,轻晃蒲扇感受着门外已经有些沁凉的湿气。

    人高马大的任源端来老板最喜爱的八棱紫砂茶壶,并没离去,而是蹲在了一旁,双手支腮愣愣的望着门外水串成珠的雨帘。

    “哧溜”一口,淡雅的花香在齿间流转,最后形成一股幽长的馥郁被缓缓咽下,任义瞥了一眼身旁这个远房堂兄的远房堂侄,笑问道:“任怨啊,你来我这干了多久了?”

    正怔怔发愣的少年被老板突如其来的一问,问的有些摸不到头脑,不过憨直的性格还是叫他对这个有些抠的老板有问必答,“一年四个月零十一天了,俺都记着呢······”

    任义摩挲着棱角都明显淡去一分的茶壶,沧桑的眼眸有些深邃,感慨道:“奥,这么久了。”

    “是啊,是啊······”少年连忙点头,只是踌躇的扭捏神情似乎话犹未尽。

    在小镇上做了半辈子营生的任义,成天都在锱铢必较,察言观色的本事几乎炉火纯青,哪能瞧不出这点端倪,当即嘴角微微上翘,“呲溜”又嘬了一口茶,不再言语。

    体型高大的少年两手反复揉搓,踌躇了半晌,最后才终于鼓起勇气,瞪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懦懦喊了声,“老板······”

    任义故意装作没听到,眯起眼,听着门外“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叮叮咚咚,有一口没一口的嘬着茶。

    见老板不接茬,少年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开始泄劲,纠结下,让小麦色的脸颊都有些发红,他试着加重语气,又叫了一声“老板!”

    像是在回味什么被打断的任义,不悦道:“啥事!”

    “······”少年期期艾艾,话到嘴边却犹如吃了黄莲,苦涩难耐。

    任义睁开一只眼,见少年的脸色红涨,神情局促,愈发觉得有趣,禁不住揶揄道:“咋,早上没吃饱?”

    少年赶紧摇头。

    “那是又饿了?”

    少年再摇头。

    “嗯~”一声意味深长的压抑鼻音长长响起。

    见老板有些不耐,少年连忙摆手解释道:“老板,俺不是这意思。”

    任义双眉一挑,责怪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瞅了一眼脸色难看的老板,少年赶紧低下头,双手成拳轻轻相撞,“俺···只是想问···能不能···把俺的工钱结一下······”

    终于把心中所想勇敢讲出来。

    就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举措,少年鼻孔的收缩都明显加快了不少。

    带着殷切的期盼,少年巴巴的望着任义,希望能有一个理想、也是最想要的结果。

    可惜,往往事与愿违。

    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不能。”

    轻轻蹦出的两字,就好比最寒冷的温度,瞬间把少年热血激荡的内心给冻结,并且,还“咔”的一声给裂掉。

    一下子像是接受不了这个现实的少年,腾地站起身,懵然反问道:“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给自己那份应得的?

    委屈,困惑,统统表现在少年任源的脸上。

    任义重新躺好,蒲扇摇的不疾不徐,“任怨啊,你来我这已经有一年四个月了,是不是?”

    “是。”少年心中愤懑,瓮声瓮气的应着。

    “那你还记得当初你老叔带你来我这,咱们是怎么讲的吗?”

    少年仔细回想了一下,“老叔带我到这,老板当时讲‘都是亲戚,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叫这小子留下,有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这小子的,看这小子膀大腰圆,有把子力气,正好能帮老汉我做些活计,至于工钱···一月一两银子······’俺没记错的话,老板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任义有些惊奇,上上下下打量着任源,直到把少年看的发毛,才啧啧道:“没瞧出来,你小子还有这份记忆,当真一字不差。”

    少有被夸的少年腼腆一笑,不自觉的挺了挺胸膛,忽然想到自己还处在弱势一方,禁不住又塌了下来。

    任义轻轻冷哼了一声,丢给少年的眼神里明明白白挤满了‘算你识相’的意味,“当初我是答应给你月钱一两,可也没想到你小子这般‘海量’呀!”

    回想起一日三餐的情景,再想到二人不成比例的饭量,少年当然明白这个所谓的“海量”是指什么。

    任源涨红着脸,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任义似乎并没有在意少年的窘迫,自顾自继续说道:“虽说你在我这干了一年······”

    “是一年四个月零十一天。”少年急忙低声纠正。

    真不敢再不出声了,要真再不出声,这一年都恐怕不到头了。

    心中虽说有着歉意,可少年对于一天一天记刻下来的时间,充满偏执和坚持。

    嫌弃的瞪了一眼斤斤计较,又多嘴的少年,任义接着说:“工钱是没给你结过,但当初你老叔是不是说过,等到了时候一次给你结清?”

    “是这样说过,可······”

    少年想要辩解,却被任义蛮横的打断道:“可什么,什么可,你老叔这样讲,是在为你个傻小子打算,你想想,从穷乡僻壤跑到这···嗯,不算繁华的集镇,一下子不被眯花了眼?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男人有了钱就容易变坏’?”

    少年瞄了一眼扔个擀面杖都砸不到人的门外,偷偷撇嘴,这个集镇比起自己“穷乡僻壤”的老家,好不了多少好吧。

    还男人有了钱就学坏?

    在这只有一条街道的地方,就算你把一年四个月的工钱都付清,怕也是不够到街中心的拥翠坊吃一顿花酒的。

    就眼前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这位,也算是在本镇颇有些身家,不也是逢年过节才敢去那里奢靡一下,回来照样不是心疼个十天半月。

    见少年被自己说的愣愣出神,任义谈兴更涨,“所以,我跟你老叔都是为你好,不想年少的你误入歧途,而耗费辛辛苦苦攒下的血汗钱,这钱可是以后给你成亲娶媳妇准备的。不要质疑,这原话都是你老叔说的,我只是重新给你复述一遍而已。”

    一通道理,说的口干舌燥,任义举壶进嘴,却发现茶水没了,就把八棱紫砂壶朝任源比了比,习惯了这项活计的少年,接壶倒水,返回时还是放不下心中的那份执着,“老板,我还是想结工钱。”

    “咳咳咳···”任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着,呛的他咳嗽连连。

    没好气瞪了一眼属牛的少年,“你咋这执拗,是另谋高就了,准备接清工钱就走?”

    憨直少年摇头,语气诚恳道:“俺不走,俺还跟着老板干。”

    那任义就不解了,“既然不走,为何要结算工钱?老家你老叔捎话来要的?”

    “没有。”

    “那就奇怪了,你无父无母,只有我这一远房堂兄亲戚,不是他要,那你要钱做什么?”任义是真的好奇了,他想知道这小子到底要钱干什么。

    难道,是长大了,有了某方面的需求?

    任义歪着头不正经的想,瞄向少年的眼神也变得古怪起来。

    “老板,俺能不说不?”少年扭捏支吾的神态,更加坚定了任义心中的猜想。

    “嘿嘿”身材瘦小的任义挑动灰白长眉,神态在这一刻说不出的猥琐。

    少年见过这种笑容,就是老板每次准备去拥翠坊的表情,浑然一惊,连连摆手道:“老板,不是你想的那样······”

    “行啦,我了解。”见少年一副惊惶失措,任义丢去一个无限鄙夷眼神,缓缓说道:“你老板我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工钱,可以结给你,但只能先给你一半,这是你老叔走时特意嘱咐的,由不得你小子纠缠。”

    少年一听瞬间转悲为喜,“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这份感谢真心诚意,任义能感受的到,不过并没有因此而放松对其的“语重心长”和“善意提点”,“先不要谢我,我的话还没说完······”

    少年微微躬弯着腰,神情专注认真,只不过眼眸里不时闪过的雀跃,实难逃过老辣世故的任义半分,“任怨啊,虽说咱爷俩接触的时间短些,可挨着你老叔那边论,我也算是你半个长辈。”

    “俗语讲,话糙理不糙。”

    “叔呢,也不管你要钱做什么,但花这些钱的时候,要先想想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当。”

    “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

    “有些事,可以浅尝辄止,没必要沉迷其中。”

    “等过了年,叔寻思给你张罗张罗,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小子大啦,是该娶个媳妇嘘寒问暖喽。”

    一番言语下来,任源听得瞠目结舌。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讨个薪钱,咋绕到讨媳妇上头去呢?

    脑瓜子嗡嗡作响,看着老板的嘴一张一合,却已经听不清在说什么。

    任义见这傻小子神情恍惚的沉浸在一片美好的向往当中,不禁得意的又抿了一口茶,逐渐淡去的茶香,这刻似乎依旧韵味悠长,一边回味,一边低声喃喃道:“嗯!粮油铺子里的那个丫头就不错,腰粗屁股蛋子大,一看就是好生养的······”

    双目空洞的任源像是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浑身一个激灵,顿时面如苦瓜,委曲求全道:“老板,我不要工钱了,能不能不娶媳妇?”

    正在畅想撮合之美,事后与那粮油铺子风韵犹存老板娘嬉笑的任义,双目一瞪,狭小眼帘立刻撑得滚圆,“咋,你小子还挑三拣四?”

    一见老板有暴起的预兆,逆来顺受惯的少年顿时蔫了,耷拉着脑袋不再作声。

    任义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过重,减缓几分后,又道:“任怨啊,不是叔说你,别看人家丫头长的不咋样,可心地好啊,又对你一往情深,你说你咋就不能上上心哩?”

    垂头丧气的任源沉默不语,转身朝店后走去。

    “你去哪?我还没说完呢······”

    少年瓮声瓮气的回道:“快晌午了,我去做饭。”

    走进厨房,少年的声音再次传来,“还有,我叫任源,不叫任怨。”

    对于少年任源的无力反抗,任义置若罔闻,抿着壶嘴“哧溜”吸了一口,笑眯眯点头道:“真是个任劳任怨的好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