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胜了？”

    “他走了。”

    看到修士行动自如毫发无伤，维克深感意外，下意识的发问明显是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得亏修士遵从月神教义，对任何秘密都抱有尊重，想要交换，需付出报酬。

    而这回复，便是报酬。

    “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卡琳修士开始了审问。

    助理端来一个盘子，上面罗列着那间被星光炸成废墟的房间里，所能找到的所有东西。

    “你知道住在那里的人是谁吗？”

    维克摇头。

    “你当时，藏在神像背后是吗？”

    维克点头。

    “你怎么做到的？”

    维克沉默。

    “我说不知道你相信吗？”

    修士的棕色眼瞳泛起银灰流光，随后皱起眉头，片刻后又点点头：“你没说谎。”

    “你为什么要去那间房？”

    “好奇心害死人。”维克苦笑，他没想隐瞒什么，“我在河对岸的街上看到有人绑架，然后被一只黑猫拦住，它留下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算是吗？我不确定该如何形容，反正那东西最终把我带到了那个房间。”

    又没说谎。

    卡琳细长的银色眉毛恨不得接在一起。

    “那是神识，当精神力足够强壮后，能同时对具象和抽象现实产生联系的超然感受……但，你不是施法者。”

    谁能想到审问居然变成了科普？更气人的是这年轻人还一脸茫然地摇头。

    “不太明白。”

    “只管回答我的问题就好。”意识到自己现在不是在课堂，卡琳迅速收起习惯，“你是混沌教团的人？”

    “不是？”

    “那这你怎么解释？”

    修士指了指盘子上的贾维斯法术书和仪式匕首。

    看到匕首除了一面黢黑外，居然没有折断或粉碎，甚至连明显缺口和裂缝都没看到，维克不由暗自惊叹。

    “我捡来的。”

    卡琳皱眉的动作更用力了。

    “准确来说，是我被他们绑架，然后进行了一场邪教仪式，他们十二个人都死了，我却不知怎么活了下来。”

    卡琳沉默了很久，很久后眉头才渐渐舒展。

    “那这些东西呢？”她没有反驳维克的回答，尽管那回答荒谬至极。

    见她指向那被炸得只剩半截的面具、纸张碎片和龙血石，维克摇头：“我也不知道，那些原本都是那个房间里的东西。”

    卡琳修士拿起面具，仔细端详：“这是拜龙教的东西，是其资深成员特有的一种远程通信魔法装置。”

    “我想起来了。”维克冷静回忆着，“透过那面具的眼睛，能在那些纸张上看到文字……”

    他本就无心与邪教为伍，没必要隐瞒什么。他身边的未知太多了，不安与危险也太多了，相比之下，卡琳、泽尼娅包括整个福音教会，都是记忆里极少数给予他温暖和安全感的人与组织。

    他知道，这些问题他越是坦诚，越是有利。

    “说什么……眠龙岭的传说，带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回家，亵渎，报复，低语声，萨蒙亚托，脊柱……”

    “等等！”

    女祭司们突然慌了神，连一直沉着冷静的卡琳修士都不受控地喊得大声。

    “你说萨蒙亚托？你确定是这几个字？”

    她挥动手指，银灰色的流光凭空出现，在半空中组成文字。

    “没错，不过你是不是没写全？”

    “邪神名讳，是其意志窥探现实的桥梁，不可妄念，不可写全。”

    卡琳一边沉思，一边轻言解释，明明有烛火环绕，维克却只觉寒气逼人。

    “可那纸上，是写全了的，而且我们刚刚念了名字，没事吗？”

    修士回过神，抬头见他一脸紧张，反倒松了口气：“无妨，只是个人习惯，而且萨蒙亚托不是现存七神或其他神祇，他是被遗忘的上古邪神，被人们发现时，只剩下了骸骨。”

    “唯一与之有关的，也只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名字而已。”

    萨蒙。

    维克突然想起来了，想起了那股不知名的熟悉来自何处。

    在很早之前，他在这里上的第一堂课，就有对这个世界，这个星球的粗略介绍。

    人们知道这个世界是圆的，而他们赋予这个星球的名字，就叫萨蒙。

    心头疑惑一个个被解开，维克的心情也愈发舒展，同时也对卡琳的宽容更加感激。不过……

    “七神？那不是教廷提出的普世信仰吗？跟邪神有什么关系？”

    得到的答案越多，未知的问题就越多。

    卡琳修士显然对维克的坦诚很是满意，并不介意在工作时间外给他上上课。

    “过去，旧神教认为人生来有罪，生来便是要赎罪的。而那时，混沌教团便已经存在，他们借题发挥，提出神比人更早来到这个世界，神也有罪，只是神抛开了罪孽，而罪孽，则化身成魔。”

    “混沌教团的核心教义便是善恶等值，善恶共存，他们认为，每出现一位神明，就会创造一位至邪的魔神……”

    “咳咳！”

    卡琳修士所信奉的月之女士对这方面的讨论是比较宽容大度的，但并不是所有信仰的教义都是如此。起码格蕾所信仰的圣光，并不支持她对这种神魔一概而论的说法听之任之。

    尤其是当着泽尼娅这个好学生的面。

    投给对方一个歉意的眼神，修士也转移了话题。

    “总之，萨蒙亚托的名号出现，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还有拜龙教，虽然名义上依然是教廷下辖社团，但因为五百年前巨龙在瑞文希德丰饶海湾的侵略与毁灭，拜龙教到现在不仅是人数越来越稀少，名声也不见有好。”

    “所幸你确实跟这些事扯不上关系，放心，你会没事的。”

    没事？

    维克看了眼手上的镣铐和铁链，满脸愁容：“能先把我放了吗？最近我都不怎么想待在城里。”

    “得等调查结束。”修士摇头，“不过我看你心里挤满了疑惑，作为对你这份坦诚的回报，我可以尽量帮你。”

    少年沉默了好久，在思绪里翻找着，终于将目标定格在了他最在意的问题上。

    “你知道降神者吗？”

    卡琳愣住了：“我只知道降神会，降神仪式，降神纪元。”

    “我也不记得有见过这个词汇。”

    见修士朝自己投来求援的眼神，格蕾哭笑不得。

    “据我所知，神明与人产生联系，总共就两种方式。”

    “第一种就是像我们这样，最常见的，经过修行、某些开悟或天生就像是继承某种不可思议血脉，能够从无到有由弱变强使用神明力量的，被称为神裔。”

    “另一种则是神选，是普通人在经历过某种考验、试炼或得到垂青与认可后，由神明意志亲自加冕，选出来的代行者。”

    “降神者这种神与人联系的描述，从未听说。”

    大话刚放出去，谁知道这小子的问题，居然一上来就难住了两位兼职过很长时间的教师？太丢人了……

    “那你们知道，囚徒恩利尔，吗？”

    仿佛一瞬间，无形的风涌入这封闭的房间，烛火摇曳。众人惊诧，屏气凝神，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你确定你不是混沌教团的人？”

    “当然。”

    “那你是从哪儿知道的这个名字？”

    卡琳修士的表情，非常严肃。

    维克愣了，指了指盘子里那本书：“混沌先知贾维斯的法术书，你们没看过吗？”

    卡琳也愣了，随后闭眼叹气，好一会儿后，用看傻子似的可怜眼神看着维克：“那可是邪教高阶施法者的私人法术书，疾病、亵渎、身心毁伤、心灵蛊惑，触发式的法术完全防不胜防，不经过严格的净化，怎么可能打开？”

    这么说，我命大咯？

    维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卡琳没再说什么，回头征得格蕾点头同意后，娓娓道来：“七神之中，象征风暴与气候的神明，亚斯，在教廷的圣约中，是推动太阳与月亮，带来昼夜、安眠与梦境、冷暖雨雪与四季的神明。”

    “传说他用风暴分割天地，分割日月，甚至分割众神，乃至分割众神的权利。是一位塑造秩序与边界的神明。”

    “但混沌教团曲解了这部分内容，认为所谓分割众神，是说这位神明所抛下的罪孽想要毁灭众神、抢占众神权力，但最终被众神囚禁，打上贪婪的罪孽烙印，成了永恒的囚徒，以警醒其他神明和信众。”

    “风暴集会的人认为，当风暴熄灭时，四季凋零处，梦与现实重合之际，恩利尔的意志就能重新回到萨蒙。”

    “等等，风暴集会是什么？”维克听得认真，第一时间指出不懂的地方。

    “虽然混沌教团及其全体成员，明面上都在被教廷及各方通缉追捕，但依然规模不小，几乎每个邪神都有专精的一个或多个团体组织。风暴集会就是一群疯狂推崇邪神恩利尔的异端。”

    “不过他们在混沌教团日渐式微，据说因其被囚禁，这世界从未出现过恩利尔的神裔与神选。”

    “这么说，那十二个人都是风暴集会的核心成员？”

    “不一定，混沌教团分而不散，相互助纣为虐是家常便饭，不然不会这么多年来都难以根除。”

    “卡琳修士，时间不早了。”眼看维克陷入沉思，相关事情也都了解差不多，格蕾走上前来，低声提醒，“我们得尽快找圣教军通报。”

    “圣教军？！”

    卡琳刚想赞同，维克猛地抬头，见众人不解地望着自己，他满脸尴尬地堆笑：“要不，就别麻烦他们了呗？”

    “那怎么行？他们才有调查权限和能力，而且你说风暴集会的邪教徒给你进行过仪式，也只有他们能帮你净化。”

    帮我净化？还是把我净化？

    “他就交给你们了。”

    维克满脸苦涩，还想说些什么，卡琳已经转向了女祭司格蕾，而后者则是主动将被遗忘在角落多时的泽尼娅推了出来。

    “正好，这种程度的伤势还能活着，是个绝佳的练习目标。”

    ……

    维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泽尼娅双手紧握轻声呢喃着，祷告着，点点金色的微光迅速在她手中汇聚，在风的推动下洒向维克的胸膛。

    后者清晰感觉到血肉在生长，坏死的皮肉被顶开，折断的骨骼在愈合。与此同时，浑身气力朝着创伤处飞快转移，紧绷的身体与神经迅速松弛，一股疲惫与倦意涌上脑门，他昏昏沉沉听到提问，下意识便回答。

    “维克，维克·奥维尔。”

    “……你在撒谎，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圣光，黯淡了下去，维克抬起沉重的脑袋，不仅看到了讶异的泽尼娅，也看到了皱着眉上前拉住她的格蕾，更看到了眼泛辉光的卡琳。

    “月之女士的赐福，不是让我通过你主观意识所认为的真与假、是与非来做判断。而是通过世界与个体的联系，通过客观事实的真相，来判断你是在呈现由内而外的虚假，还是被谎言与错误埋葬的真相。”

    “我再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

    修士卡琳眼中的光，愈发明亮，亮的刺眼，仿佛要深深刺入维克的灵魂。

    倦意、疲惫，以及这摄人心魄的力量共同堆叠，维克的意识迅速模糊。

    就在此刻，他不受控地开了口，一个不属于他的声音，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化作风暴，在房间内肆虐。

    “恩，利，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