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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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不用怕了”

    和亲的队伍越过重重山水,见过了山河绵邈,土膏微润,踏遍了鳞浪层层的山川大河,那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的山峦,晓起看云,暮临观月。岁月如白驹过隙,在日月盈辉之间,伴着引颈而歌的飞鸟,长龙一般的队伍来到了幽州隘口。前面便是青州与代州,过了代州,便是突厥。

    日光横射,影落塞外,奔风忽来,翻云抹海。镜面似的浅湖荡着微风,漾成罗纹纸般的水波。杨木枯荒,鱼鸟飞沉激起点水清波,恍若幻梦。

    上官婉儿携着鏖战将军立于危崖绝壁之上,见那绝壑下翻涌的云海,轻拢漫涌,或散或簇,越岫而出,宛若瀑布变化多姿,妙趣横生。看着如此美景,她的心中泛起放不下的情愫,麓哥哥,久不通信,如今是否安好?你真的要迎娶那茂国公家的千金吗?冬草,你在哪里?为何丛明踏遍了整个洛阳,也不见你的踪影?

    “这云瀑是这幽州最著名的景观了。我曾在这驻守了十年,每每心情烦闷,就上来观一观这浩瀚的云瀑,心境便开阔了许多。”鏖战将军打断了她的思绪,爽朗地笑着。

    上官婉儿回过神来,她头一回见到如此奇景,也不禁为之心醉,目光望向远方。幽州地处边塞,干涩的空气卷积着尘土,把她的脸颊刮得生疼。但仍然敌不得壮观美景给予她的震撼,迟迟不舍离去。

    “上官大人,您没带过兵吧。”鏖战将军为人率直,喜欢广交朋友,没等上官婉儿回答,就自顾自兴冲冲地说起来“我也许久没带兵了。大周的和平,来之不易。战场上刀剑无眼,刹那间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葬送了去。”

    “是啊,愿天下永无战事,愿百姓,永世安乐。”上官婉儿喃喃道,话语间夹杂着不易发觉的苦涩。

    二人正说着,一个声音响起:“二位大人聊些什么开心的事呢?”

    回头一瞧,只见李若仙手里拿着几株好看的扁叶草,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今日她额间画了一朵紫莲,穿着烫金鸟兽纹的束腰卷花裙,披着一个淡藕色的双和合福斗篷,梳着好看的惊鹄髻,簪着三颗团花金球簪,整个人灵动又鲜活。

    “见过公主。”

    “行了行了,”李若仙搀起二人,“没有外人的时候我们就是朋友,说了多少次不必多礼,你俩怎么总是这么见外呢!”

    上官婉儿见她有些不高兴,哄道:“公主胸怀宽广,仁待御下,我们却不敢贸然僭越。”

    结果没想到李若仙听了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说了不用就是不用!你们怎么不听话呢!”

    上官婉儿偷偷望了一眼鏖战将军,见他也正看向自己,二人苦笑一声,无奈地对视着摇摇头。这位公主的脾气啊,可谓是一天一个样,哦不,应该是一个时辰一个样。不知什么时候就开心了,又不知什么时候就恼了。这阴晴不定的脾性,也就她手底下一个叫关窍的姑娘摸得透了。要说这关窍,可真是个七窍玲珑的小姑娘......上官婉儿正七想八想地出神,突然耳边响起好大一声:“上官婉儿!”

    这给她吓了一跳,赶忙回答:“公主,臣在。”

    “叫你好几声了。”李若仙不满地嘟嘴,“我有事问你。”

    “公主请讲。”

    “你与突厥质子是不是很熟呀?”李若仙转着手中的草叶,凑过来问。

    鏖战将军见没自己什么事,赶紧趁机告退。上官婉儿见他跑得飞快,又看见面前满眼闪着星星的和睦公主,一个头两个大。

    “回公主,我二人儿时曾短暂同窗。”

    李若仙笑了,拉着上官婉儿坐下,“那你跟我说说,他小时候发生过什么趣事?他喜好什么?”

    上官婉儿一头雾水,这公主怎么对耶律炁这么感兴趣?但是她深知这位公主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主儿,若不对她细细言讲,她今日的公务便不用忙了。只好在心里默默的说:对不起了耶律炁,便从耶律炁儿时在宫塾中被老师打手板眼泪鼻涕一起流,少时被老鼠吓到尿裤子,到他最喜欢吃的天花毕罗,都和盘托出,把李若仙听得拍手直笑。

    山下,宫婢们正在三五成群地玩耍,百夫长统领着士兵们数点行装,闲暇的将士们在湖边小憩,偶尔与宫婢们调笑上几句。

    关窍独自将公主的仪辇内铺陈收拾妥当,便独自凝望着似镜一般的湖面。见左右无人,便偷偷拿出一本书读了起来。

    “看什么呢?”身后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把关窍吓了一跳,慌忙将书藏在身后:“见过大人。”

    “快起来。”耶律炁扶起她,关窍见他毫不避讳地触碰自己,连忙主动起身。

    关窍长着一双圆而亮的眼睛,脸短而小,鼻子不挺,但鼻尖微微翘起,将整个脸颊衬托得十分灵动。她比李若仙还年长一岁,却看起来如同刚刚长成的孩子。

    耶律炁望着她,温和地说道:“我也喜爱读书,不知可否有幸一睹姑娘的爱书?”

    “大人折煞奴婢了。”关窍并不希望耶律炁如此大庭广众之下靠近自己,这实在是太过冒险。何况自己所读之物,若使他人知晓,恐平添了麻烦。心念一转,有了主意。耶律炁提过,他平日最不喜诗词歌赋,于是周旋道:“女儿家所爱之物,无非是些诗本罢了。”

    耶律炁听了,倒是微微一笑:“没想到关姑娘也爱诗歌。”

    “婢子无才无德,看些雅物,使自己褪去些俗气罢了。”关窍低着头,见他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便起身要走“婢子还要侍候公主,先行告退了。”

    “为何对我如此冷淡?”耶律炁拉住了她的臂弯。

    “奴婢生而卑微,不敢奢求质子垂爱。”说罢便要离去。

    “我倒是觉得,诗词歌赋不适合关姑娘。”耶律炁的声音中背后响起。

    关窍刚走出几步,听闻他如此说来,只得停下脚步。耶律炁上前一步,“不如你我交换爱书,我送姑娘一本《六韬》,姑娘将手中的诗本借我可好?”

    关窍有些惊讶,回头看着他,默默握紧了手中的书。其实她读的,正是一本《捭阖策》。只是若被发现她一个小小宫婢竟私下读览此物,容易叫有心之人疑她玩弄心机,拿了把柄去,所以才对耶律炁隐瞒真相。没想到他竟要主动赠送《六韬》,虽有些心痒,耶律炁自然是她心中理想的在突厥可以依靠的势力,但耶律炁将来必然是要娶些门第不菲的女子,对她一个婢子的垂爱又能够持续多久呢?况且她频频看见公主深夜出入耶律炁帐中,若李若仙知道耶律炁倾慕之人是她,恐怕少不了一场麻烦。她没有享受过当主子的日子,她生来便是奴婢的女儿,深宫的生活早已让她懂得了收敛锋芒,留存智慧,保全自己。她的一言一行都十分小心谨慎,在这世道中,她一个小小的宫婢,平安活下去才是正道。若这颗大树无法牢牢倚靠,那么不要旁生枝蔓便是最好的结局。

    可转念一想,耶律炁也是万万得罪不得的,于是,她微微一笑:“大人莫与奴婢说笑了,您是突厥的王子,是国之栋梁,对于关窍来说,您便是天,我只是一介不起眼的宫人,怎可赌上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去斗胆与您交换书籍呢?大人莫要取笑婢子了。明日便要出了幽州隘口了,听说代州风大,催人得很,婢子要为公主多备上几件厚衣了。奴婢告退。”

    耶律炁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泛起苦涩。其实他早已注意到,她总会在无人之处看书,看得总是兵法权谋一类。他本就欣赏她的机敏与内秀,如今爱慕她的心此从前更甚。

    过去的一整夜,冬草从噩梦中惊醒了十余次。地主的面庞越靠越近,手掌抚上她幼小的身体,下体撕裂的巨痛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她的梦中,每次在惊阙中大汗淋漓地醒来,她都浑身颤抖,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冬草口干舌燥,此刻的她无助地在一片漆黑之中摸索,拖疲惫的躯体,扣响锁链,祈求有人能听到,讨上一口水喝。可扣了许久,也无人应声。冬草绝望地松开了手,后背贴着门,缓缓坐下,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她好想上官大人,想这一路与她同行的快乐时光,那些日子,美得几乎不真实。她也好想自己的弟弟,全家人只有弟弟曾真心待自己,教她读书写字,为父母将她卖给地主而鸣不平。

    她把后背紧紧贴在门上,紧紧抱住自己弱小的身躯,头埋在膝盖里,低声抽泣。

    此时的房檐上,立着一个人。他耳力很强,冬草的哭声他听得一清二楚。他面无表情,伫立在黑夜之中,他不知该怎么办,竟就这样站在瓦上,静静听了许久。

    他刚做完了主人所派的任务,回到了这茫茫大山之中,听见这寒冷而寂静夜空中断断续续的女孩低微的抽泣声,他的心,有一瞬不知如何是好。

    背后的门,被人推开,冬草吓得手脚并用爬到一边,她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用尖叫表达惊悚与恐惧,只能从嗓子里挤出空虚的气流声。

    他站在门口,没有靠近。

    门被再次关上。

    冬草感觉从门缝中透出的光消失了,周身再次陷入黑暗,她不知道来者是谁,走了或没走,迟迟不敢抬头。34789120

    过了一会儿,月光再次透过门打开的缝隙倾泻在地面,阴湿的谷草上,他看到冬草仍蜷缩在原地。过了良久,他轻轻将饭食放在她的面前,起身离去。

    走到门口,他不自觉地回头望了一眼,她扔在黑暗的角落,不曾抬头。他走了回去,碰了碰她。触碰之际,她的颤抖更加剧烈。身上的衣裳冰凉。

    又过了一会儿,从门口扔进来一个毯子。

    冬草感觉来的人走了,才泪眼朦胧地缓缓试探着从胳膊的缝隙向粮仓内偷看,确定整个空间里只有自己时,才赶忙将饭食拿来,蹲在墙角狼吞虎咽。

    这是些羊肉包子,还有一碗羊杂汤,喝进去,胃里热乎乎的。她已经吃了几天的馊饭,吃得呕吐不止,这羊肉包子此刻对她来说简直是全世界最美的佳肴,她拿着包子大口大口地啃着,一块肉馅从包子中掉出来,沾了地上的脏灰。她急忙捡起来吃了,又舔干净了手上的油。她心里想着,吃了这顿,下顿像样的饭食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生怕浪费了一点儿。吃完了饭,她用毯子将自己裹起来,这才觉得暖和了许多。

    她借着从木门缝隙中透进来的月光,查看自己的伤势。道道青紫的痕迹疼得她难以伸展胳膊。突然,外面传来了痛哭与求饶的声音,很快,是歇斯底里的惨叫声。

    冬草手吓得愣住了,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这几日惨绝人寰的毒打让她听见任何声响的第一反应都是极大的恐惧。

    外面重新安静了下来,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再次被推开,冬草慌忙向后爬,男人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他的右手提着两只滴着血的断手,左手握着一个长条形的东西

    冬草吓得剧烈颤抖,胃口绞在一起,一股恶心的感觉直冲喉咙。

    他好像视若无睹,将断手向她面前一送,又将左手里的东西扔给她,冬草很快认出这是上官大人送给她的催杌鞭!她赶忙爬上前,把鞭子抱在怀里。

    只听男人平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别怕。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