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朱雀
繁体版

三十九、长命锁

    刘县令自从接到扬州刺史的亲命要他好好接待来扬州巡访的大人后,就一直战战兢兢,可也不知道这位大人何时造访,也不知道姓甚名谁。只那日有个小姑娘,约莫也就不到十岁,带着刺史官印的信件,大晚上的来请写折桂书斋的荐信,自己打量了那孩子半天,愣是不敢不写。

    哎呀这叫什么事儿啊,这么多天了连巡访大人的毛都没见到,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何况现在媪妖案一出接着一出不说,时隔二十年的市井杀人案又重现天光,这这这大人若是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刘县令刚处理了媪妖案回衙,一路心神不宁,正捶胸顿足胡思乱想,这时衙役来报,有个拿着苏州刺史官印信件的姑娘一头钻进了停尸房。

    刘县令一个猛子冲下了轿子,在停尸房外头默练了几遍行礼的法子,才走进去。可仵作说,人已经走了。刘县令手背拍着手掌,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好不容易追上来的衙役说方才看见那姑娘翻阅案卷去了,于是立马脚下生风,当初媳妇生孩子,他都没跑这么快过。

    上官婉儿正忙着调阅二十年前的案卷,见门外有人鬼鬼祟祟,问道:“谁?”

    “大人,下官扬州县令,刘忙,见过大人。”

    上官婉儿差点笑出来,“这名字,当真如雷贯耳。”

    “您取笑下官了。”刘县令躬着腰,在心里暗暗把大字不识一个还非要给自己起名的爹损了一通。“大人您就是,巡访而来的...大人吧?”由于实在不知道这位大人的名讳,只能陪着笑脸硬问。

    巡访?上官婉儿起初有些疑惑,但是马上反应过来,这估计是秦忠搞的鬼。那日在折桂书斋被拒之门外,便传信给他说自己官印丢失多有不便,要他帮忙疏通扬州府衙的关系。如今看刘县令惶恐之至的反应,秦忠办事果然麻利,不枉自己当初向圣上密荐他升任。但官印一事却多方迟迟没有回音,担忧再度浮上心头。眼前案情紧急,耽搁不得,便开门见山:“刘县令,二十年前,有没有案犯名中带昌的?”

    “啊?”刘忙彻底被问懵了,眼睛瞪的像铜铃,马上叫来了几个衙役,几人七手八脚地找了一个时辰,终于在纷繁杂多的案卷中找到了二十年前的一起走私案。

    二十年前,大唐与北狄关系恶化,通商口岸尽数关闭,北狄之物一律不许进入大唐境内,违者论斩。律令颁布不久,扬州城内便查处了一起走私案,是一种来自北狄的迷烟,闻之令人手脚发软,动弹不得。一户人家的纨绔子弟想求娶邻家的闺阁女儿作小妾,但遭遇了顽强抵抗,他便从一个货郎手中买到了此物,将生米煮成熟饭。女子不堪其辱,告至官府。货郎时年十五岁,于当年秋后问了腰斩。案卷中记载,腰斩后血淌如河,少年口中断断续续喊着冤枉,一柱香的功夫才彻底咽气。

    刘县令楷着额头上的汗水说:“大人,二十年前下官才十岁,这案子不是下官经办的,我实在是不知道......”

    上官婉儿看着这原告女子的名字,觉得有些熟悉,突然想起,这女子便是当年市井杀人案中的死者之一。她继续翻看案卷中货郎的供词,货郎从头至尾都在否认自己走私一事。而状告货郎的状纸则言辞凿凿,说货郎曾有几个北狄友人,从友人手中买来此迷烟。可关于北狄友人姓甚名谁,几钱买来,何时买来,却再无提及。而那张定罪的状子的原稿,也不翼而飞。唯一定罪的物证是从货郎的货箱中搜出的一条迷烟。

    案卷中描述的这迷烟,不可用作香炉,也不可如寻常熏香点燃使用。此香需在口中用唾液濡湿,再从口中吹出。瞬间就可使闻到此迷烟者不省人事。

    在以往种种媪妖案中,受害人口中描述的媪妖也是口吐青烟,闻之骨肉俱软。这难道是巧合吗?原告女子又死于市井杀人案,且双亲在案发后相继去世。这案子若要重建天光,恐怕是难上加难。

    但无论如何,奉行公义,拯救生命,总是上官婉儿心中无法抛下的使命,再难,也要尽力试上一试。于是顺着案卷上的地址,她辞别了非要送行的刘县令,跨着骏马,向山中奔去。

    冬日的山林苍寂寥落,偶有寒鸦在头顶凄厉地哀鸣两声,没过马蹄的枯草交缠满地,深而密的树木遮挡了阳光,湿润而寒冷的空气锋利地画过脸颊,上官婉儿不连打了几个寒战。

    走了许久,越过一处小涧时,夜凫低下头喝起了甘冽的山泉。上官婉儿下马,见泉水清澈,鱼儿摇头摆尾,皆若空游无所依。看着潺潺的山泉,抚摸着夜凫柔顺乌亮的鬃发,在这隐秘的山林之中,此情此景如此静谧安然,她的脑海却不断盘旋着案卷中所写的神秘的北狄迷烟。她想起了此前在苏州城刘员外家见到过的升婖香,同样来自北狄。想到这里,她的思绪猛然回到了那日在采露阁中,与那名北狄男子所发生的种种。想到这里,她急忙捧起一汪泉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清泉流过喉咙,只觉得通体神清气爽,重新跨上马背,将那事,那人,抛诸脑后。

    走过一个低矮的峡谷,一个残破的土屋出现在眼前。院墙颓塌,杂草丛生。羽毛残缺的几只母鸡看见马受了惊,扑腾着翅膀抻着脖子在院中乱窜。

    一个看起来八旬有余的老太提着水桶从房中走出,艰难地挪着步子,水不断地溢洒出来,将她破旧的衣裙打湿。上官婉儿忙上前帮扶一把,老人睁着混浊的眼睛愣愣地问道:“你是?”

    “我是县衙的人,想来问问昌儿的事是否有什么冤情。”

    老人呆滞了片刻,不敢置信的问:“您是官爷?来问昌儿的事?”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

    老人蹒跚着步伐,颤颤巍巍掀开门帘,带着她来到了阴冷的屋内。“我,我给您烧壶热水。”

    “不用了。”上官婉儿不忍她劳作,拉住她。老人紧张地将粗糙的手在衣裙上擦了擦,骨节因劳作和寒冷而变形,她缓缓坐下,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不知如何开口。上官婉儿注意到,她床头破旧褪色的木柜上,放着几个雕花的小匣子,和整个破败的屋子显得格格不入。

    老人慢慢开口:“昌儿...早就死了。你们不是说他,走私吗。”屋内光线十分昏暗,老太太的眼睛不好,彷徨地望着上官婉儿的方向。

    “这里面,没有冤情吗?我翻阅了案卷,定罪的证据十分不足。”

    老人听完,眨巴了几下干涩的眼睛,攥了攥手心,“啥证不证的,我听不懂。我就知道,昌儿不可能卖那害人的玩意儿。”老人有些害怕,两只手握在一起,互相搓磨着,“这孩子老实,从小就上山采山货出去卖。除了山货,从来也没卖过别的。”

    “案卷说,他有几位北狄好友,东西是从那儿得来的。”

    “啥北狄,昌儿这孩子懂事得很,除了去城里送货,从来不胡乱走。”

    上官婉儿拿出长命锁,递给老太太:“这是您孙子的东西吗?”

    老太太撑起身子,走到门口借着光看了一阵,突然老泪纵横,泪水划过皱纹累积而成的深深沟壑,她嘴唇颤抖得几乎说不出话,紧紧捏着长命锁捂在心口,不断抽噎着,不住地点头,好一会儿,才从哽咽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这是他生下来的那年,他爷爷给他打的。就,就盼着这孩子能长命百岁,可他爷爷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老人家心里剜心般地疼,再也说不下去,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一声声哀嚎诉说着这么多年积压的苦痛与无助。

    上官婉儿看着蜷缩在地的老人,苦涩夹杂着钝痛涌入心坎,暗下决心,要重查此案。但她却不敢告知老人。一朝重燃了她心中的希望,若再将希望生生扑灭,那对老人来说,将是世间最残忍的刑罚。如此,她决定昌儿沉冤昭雪那日,再与老人共同祭奠孙儿冤死的亡魂。上官婉儿吸了口气,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肩上的重担。

    她将老人扶到床边,床上的被褥寒侵侵的,上官婉儿在炉内加了柴,老人见她干活,吓了一跳,忙要拦阻,上官婉儿好生劝阻,她才肯坐回床榻之上。火苗攒动,不久,房中暖和了许多。老人看着燃旺的炉火,抿了抿嘴,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这几个雕花匣子,是...”

    “是昌儿的。他去城里送货时人家赏的。他孝顺,就拿回来给我用。”

    上官婉儿拿起匣子,仔细看了看,这花样不是寻常人家常用来装饰的杜鹃花,火罗花一类,而是夹竹桃。脑海中猛然回忆起书童那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于是赶紧问道:“他去哪里送货?谁人赏赐的此物?”老太太回答道:“说是扬州城西一户有钱人家。”

    “您是个好官儿。”老太太看着上官婉儿,诚恳的说。说罢,长叹一口气。低着头抹了抹眼下的泪水,“我家昌儿真的没有犯罪。公堂上老爷拿出那个东西问他是不是你卖给人家的,他都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老太太再度哽咽起来,“可怜的孩子,就那么给杀了,腰斩呐,受尽了折磨才咽了气...冤呐,冤......”

    上官婉儿看着老人花白的头发,眼眶微微发红。老人孤苦伶仃地住在这大山里,平时捡柴定然辛苦得很。平时也不舍得烧柴,屋内才会如此阴冷。看到这一切,听到这陈年的冤假错案,心中沉痛万分。她不敢想象这些年老人是怎么过来的,不敢想象她眼睁睁看着孙儿被腰斩时是怎样的心情。她辞别了老人,走出院门,上山拾了些柴火添置在后院方才离去。

    马蹄踏在厚重的沃土上,浓密的鬃毛随着奔跑波浪般流动翻飞,上官婉儿单手握着缰绳,一袭红衣穿梭在细密如针的雨中,冰冷的冬雨挂在她纤长的睫毛上,使眼前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清影。

    回到县衙时,刘县令也发现了此案的蹊跷,为了讨好这位来路不明的大人,正打算重启调查。正想着,转头就见上官婉儿满身寒气,面色清冷,刘用吓了一跳,赶紧叫人烧了热茶,不顾她推辞,又连忙叫后堂的夫人拿来了好几套可更换的衣物供她挑选。

    此时衙役来报,当年买迷烟的纨绔子弟已连夜传唤至县衙内。刘用听了,立刻差人升堂。见他如此操之过急,上官婉儿犹豫了一下,但转念一想,未加拦阻。

    此人身材肥硕,满脸横肉。当年作恶后只蹲了一年大狱,出来后家中为他买下了制蜡生意,如今已是扬州城内有名的富商,

    刘县令审问他时,此人一开始还满口油腔滑调俱不承认,待刘县令按上官婉儿的意思以那张状子为突破点严厉拷问时,他便神情不安,前言不搭后语,后来竟开始公然谄媚贿赂。虽然他开出的价目实在诱人,刘县令的小心脏被诱惑得砰砰直跳,但一想到上官婉儿在屏风后听着,就如坐针毡,高声大骂无耻。

    这人狡猾得很,见没有实质性证据便屡次翻供,说辞前后不一,夜越来越深,刘县令的眼皮直打架,不愿再同他僵持,灵机一动,先以公堂行贿之罪将其拿下,其余的慢慢审问。

    上官婉儿见他提起那状子时慌乱的神情,便知当年肖可岚对秦白所言八九不离十。可当年那状子不翼而飞,就算王怀耽真的受贿替人写下诬告的状子,现在也已经无从查证。

    走出县衙时,已经鼓打三更。丝丝点点的雨夹杂着绒毛般的飘雪从天上落下,上官婉儿仰起头,让冰冷的雨雪轻柔地飘落在脸上。脸孔逐渐湿润,慢慢汇成几滴冰凉的水滴,顺着脖颈滑落进领口。

    她闭上眼睛,心中暗暗嘲讽自己年轻气盛,总以为自己能够使天底下的恶人都付出代价,将公义散播到四海万众。现在想来,自己这些年还真是天真得可笑。

    从十八岁伊始,奉旨游历,惩处贪官污吏无数,圣上龙恩高照,屡屡升迁。这傲人的官位,权柄好像使自己陷入了无边的幻梦,总以为自己力量无穷,能够使黑暗无所遁形。

    而这些日子,看到了以爱之名欲行自私恶毒之事的申訾箬,小人之心挟私报复谋杀爱人与家人的端木孝仁,为一己私利草菅人命的王怀耽,还有对这一切知情多年,却选择缄默的秦白。王怀耽如今高升幽州司马,而昌儿却在青葱年岁被当街腰斩,血流如注。老人守着破砖烂瓦盼了一辈子,直盼得形容憔悴眼泪哭干也盼不来一个公道,二十年后的今天,明知是冤案,可毫无对证,她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竟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恶人逍遥法外......

    她想起了壹清镇潘家客栈的两位老人,一生用爱彼此成就,神魂交织,而有的人,却将爱扭曲如鬼魅,不惜裹挟他人一同进入黑暗的深渊。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作恶的享富贵又寿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一定是的,一定......

    上官婉儿想着这些,在深夜的街头失魂落魄地走着,筋疲力竭间,她好似看到了一个身披绮罗,顾盼生辉的身影,轻轻抚平她狰狞的伤口......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客栈,疲惫终于彻底吞噬了她,一头栽倒在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