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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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花满楼

    唐宫掖庭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小小的上官婉儿指着地上的字,小小的手心儿里攥着一块石头,牙牙学语地读着。

    “昃写错了。重写。”寒冬腊月里,母亲穿着一身粗制的宫奴衣裳,指节因常年浸在凉水中而变得粗大红肿,她抱着满满一木桶的衣裳,木桶实在太沉,她便用耻骨顶着桶底吃力地走着,嘴里呼出一串串白气。经过上官婉儿身旁时,瞥见了地上歪歪扭扭的错字,便严厉地纠正。

    小小的上官婉儿急忙在旁边又写了一遍,转过头想求得母亲的肯定,却见母亲将沉重的木桶重重放在地上,发出一声重响,随后使劲搓洗起衣裳。水刺骨地冰凉,可她面无表情,仿佛毫无知觉。

    入了夜,小小的上官婉儿从梦中醒来,昏暗的微光中,她看见母亲驼着脊背,忍着痛苦将五指缓慢地伸张,但很快就痛得发出轻轻的嘶声。幽暗的烛光映照着一双粗陋,宽阔的手。而这双手确属于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子。

    很多个夜里,母亲都这样看着自己的手,默默忍受着浑身的疼痛,迟迟不能入眠。母亲好像无所不能,领她读书识字,教她诗词乐理,每每被教管掌事发现,母亲都少不了挨上一顿毒打。每到此时,母亲一改严厉的面庞,温柔戚切地摸摸她小小的脸蛋,催她自己去玩。起初,听到不用背写,读书,她就像一只开心的鸟儿四处蹦跳,直到有一次,她隔着深宫的层层墙院,依稀听到母亲的呜咽,隔着厚重的门板,看见沉重的荆板狠狠落在母亲瘦弱的身上。

    浣衣局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在小小的上官婉儿的眼中,那些木桶是那么那么大,衣裳仿佛总也洗不完。责罚的荆板打在身上是那样的重,母亲身上好像永远新伤叠着旧伤。她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沉默地捱过来的,也不知道母亲身上到底落下了多少伤疤。

    画面一转,火光冲天,刀起人头落,哭喊声,叫骂声嘈嘈杂杂纷纷扰扰响彻在耳际,自己突然被凌空抱起,那场面混乱而残酷,鲜血四溅......

    呼吸猛地一滞,上官婉儿从噩梦之中惊醒。冬草端着一碗姜汤轻轻摇晃她的身躯。

    上官婉儿支撑着身体试图坐起来,但轻轻一动,浑身就针扎似的疼。冬草告诉她,昨夜里她倒在了客栈门口,连夜发了高热,今日凌晨才退去。冬草见她形容憔悴,本想劝上一劝,但她深知上官婉儿心气不凡,胸禀大义,为这世间的清白与公义宁可粉身碎骨也万万不愿退让一分。看着她暗淡的双眸,冬草心中不忍,但自己人微言轻,什么都帮不上她。只得喂她喝下了姜汤,想起厨房中的药快到了时辰,帮她掖好了被角便起身出门看药。

    上官婉儿愣愣地盯着床顶,自己好像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她的心深深地沉着,有些模糊的东西在心海中漂泊了许多年,历经了近年的种种,她恍若大梦初醒,不再嘲讽自己的轻狂草率,也不再埋怨天地间人性的卑劣,只是淡淡地,冷静地梳理着眼前的种种。

    上官婉儿回想着端木孝仁临死前交代给自己的那封信,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一封遗书。里面尽数诉说了他对父亲续弦妻子和其子的愧疚,如此数年被自己的良心折磨,精神惨淡,尤其每逢忌日,便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他看着自己踏着几条人命与鲜血经营起来的乐坊,年少梦想尽数实现,却丝毫体会不到快乐。渐渐地,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屡次决定自戕却因懦弱无法下手。

    此外,信中还提到了他多年的心结。当年申訾箬父亲尚在,家大势大,帙袋中的琉璃钗被卜诗妊发现后,他为了撇清嫌疑,也为了查清究竟是谁先自己一步杀了肖可岚,于是暗中调查,但久久未果。终于,一位城郊的琉璃老匠认出了这根簪子,是他亲手所制,卖与一位家仆的。根据家仆离去的方向和身形样貌,并拿了画像供老匠指认,发现那家仆便是申訾箬的书童之一。

    结合卜诗妊当年的陈情,他便愈发笃定,跟踪和杀害肖可岚的,一定是申訾箬。但他还有乐坊,还有嫡子在折桂书斋之中读书,他便选择了缄默。残存的良知使他将此事写进了遗书,封存于榭木架之中。

    上官婉儿回忆着探查媪妖案的这一路,从杭州城郊的南桃村,丰村,偏僻的大河村,再到苏州的员外府,如今到了YZ市井杀人案迫在眉睫...二十年前肖可岚的死扑朔迷离,申訾箬为何会有昌儿的长命锁,扬州城西那位赠予夹竹桃木匣的人是谁?夹竹桃又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这里头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在一切真相大白之前,还要有多少含冤的无辜生灵将身赴九泉......

    上官婉儿硬撑着坐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房间里空荡的很,她喊了两声冬草,也无人应答。腹中空空如也,她随手抓起了一件驼绒圆领罩衫向外走去。越靠近年节,天越是寒得厉害,客栈天井中的缸子原本栽着睡莲,如今却结了薄薄一层清冰。

    自从在这间客栈下榻后,因为查案几乎没有在此流连,没想到这店子大的很,想找一处厨房寻点吃食竟迷了路。

    冷风钻进了她轻薄的罩衣,头越发沉得厉害,上官婉儿呼吸有些吃力,只好暂且靠在一处墙壁稍作休息。她余光瞥见墙砖的雕花有些奇特,仔细一看,墙上雕刻的纹样竟然是夹竹桃,花色纹样与那日在昌儿家看到的木匣完全一致!

    上官婉儿扶着墙站起身,一阵晕厥袭来,眼前黑了黑,几乎站不稳,幸而眼睛很快恢复了光线,她此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得很远,这里是与客栈相连的一处二层盔顶独立角楼,上头铺着艳色的玫瓦,年久失修,现如今色彩剥落得厉害。

    “诶?您是?”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是一位挑着粘土的泥瓦匠,正奇怪地看着上官婉儿。

    “这是哪里?”

    “您是住店的吧?客栈在前院,这里在重修准备租出去做买卖。”

    “这楼原本是做什么用的?”

    泥瓦匠急着干活,从她身边匆匆走过,“这楼废了很久了,好像以前是个有名的酒楼。”粘土把扁担的杆子压成弧形,黑褐色的粘土在扁担前后的桶中晃荡,溅在地上。

    有名的酒楼......可老人家说过,那匣子是城西的有钱人家赏的,这客栈......正是位于扬州城西!上官婉儿想到这里,仿佛身上的血都热了起来,强撑着以最快的步伐往回奔走,路上碰见一个小二,迎头便问:“这客栈原本是什么地方?”小二吓了一跳,连连摇头。

    就这样接连问了三四个小二也无人知晓,动静闹得大了,掌柜匆匆赶来,眉梢眼角俱带着笑,连声问是否有何处照顾不周。

    老掌柜听了上官婉儿的问题,眯眼想了想说道:“这客栈建起来也才五六年的光景,以前好像是个糖水铺子,再以前嘛,好像是个挺出名的酒楼。叫,叫,”老掌柜仔细回忆着,终于想了起来:“花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