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朱雀
繁体版

十二、杂记

    刚逃脱了冥婚命运的女孩子们下了公堂,就围着春冰叽叽喳喳地说话,春冰在大家的簇拥下像个孩子王似的昂着下巴,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自己是如何骑着高头大马跨越几个镇子到了南桃村,得知县令不在后,又如何急中生智连夜击鼓鸣冤,最后成功让县太爷跟在自己的屁股后头连夜赶到大河村的故事。春冰见小姑娘们听得两眼发光,为了让大家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厉害,讲到激动处便学着戏台上的动作,活灵活现地比划几下,迎来了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女孩子们簇拥着春冰,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有几个年纪小的更是佩服得不得了,瞬间变成了小跟班儿。春冰见此情形得意极了,添油加醋地继续讲起更多惊险刺激的细节,简直给自己说成了个盖世大英雄。

    牛皮就这样一直吹到了天黑,正在她讲得兴奋起劲儿的时候,一只耳朵被人从后面拎了起来。

    “哎呦呦,疼,疼!谁呀!”春冰捂着耳朵气恼地回头,正对上了郭迩眯起的眼睛。春冰顿时咧开小嘴嘻嘻笑起来:“你回来啦!”

    “你在这胡吹什么呢?”郭迩叉着腰盯着春冰,见她面带倦色但仍神采奕奕,和那日在馄饨铺满脸黑灰讨要饭食的小乞丐简直判若两人,才略微放下心来。

    春冰的小脸儿上飞起两团红晕:“哎呀,也不算吹牛嘛……对了郭迩姐姐!地主呢?那些坏人抓到了吗?”

    小姑娘们亮晶晶的眼眸里闪着期待的光芒,面对着一个个稚嫩的脸庞,郭迩实在不忍心告诉她们地主早已逃之夭夭,尚在追捕,浮尸案真相仍扑朔迷离。只能强作笑容,点了点头。

    小姑娘们当场大声欢呼起来,互相拥抱着蹦蹦跳跳,天真的笑容让浸染着浓重罪恶的村落染上了一抹难得的亮色。郭迩看着她们欢喜的身影,心中涌上无尽的酸楚,面对着幽深的夜空,久久无言。

    春冰待小伙伴们走后,眼睛滴溜溜一转,清了清嗓子,模仿着这两天见到的衙役捕快,像模像样地拱手向郭迩报告起来:“启禀大人,小的尊您的命,和几个捕快哥哥一起,把所有被拐卖来配冥婚的女孩儿都送回了家。有几个妹妹因家中贫穷和父母丧良而被卖来的,都依着您的吩咐问了她们自己的意愿,有几个愿意去教坊,几个愿意去镇子上的大户人家做丫鬟。”

    郭迩看她这副有样学样的可爱相,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下春冰嘟起了小嘴:“你笑什么!我学得不像吗?我可观察了那些官爷好久,他们都是这样跟你和婉儿姐姐说话的。”

    郭迩摸了摸她的头发,小孩子的头发细细软软,有些发黄。小脸儿上的皮肤由于久晒阳光,有点粗糙。看着眼前的小丫头,她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那个从小流离失所,食不果腹,风雨飘摇的自己。

    “对了,”春冰的声音打破了郭迩的思绪,“我骑马去南桃村的时候,那里的人正在出殡。那里出殡的习俗和我们大河村完全不一样,我看了好一会儿呢!”春冰说着,又模仿了起来,几下就把出殡的队伍模仿得惟妙惟肖:“他们排了好长的队伍,就这样吹吹打打的,可有意思了!”

    “你这倒霉孩子”郭迩捏了捏春冰的小鼻子“人家出殡是死了人,你倒觉得有意思?”

    “真的很有趣!”春冰兴奋地比划着,“他们穿着白纸做的衣裳,往空中抛着几个不同颜色的纸钱,一边哭一边唱:金王氏,年纪轻轻走得早,香魂断,了却今生烦愁愿……”

    金王氏,金王...郭迩正觉得这名字耳熟,上官婉儿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说什么?”春冰被吓了一跳,这些时日里,她见那些官爷都十分惧怕上官婉儿,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全世界最大,最威风的官儿就是县令大人,可就连县令大老爷都对婉儿姐姐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她年幼的心里对上官婉儿产生了复杂的感情,她一边暗暗佩服,一边又着实有些害怕。于是转过身,避开了婉儿姐姐的目光,小声回答道:“我说出殡...”

    “你说他们唱的什么?”上官婉儿见她有些怯懦,便耐着性子蹲下,拉住她的手,急切地问。

    “金王氏,年纪轻轻走得早,了却...”春冰刚说到一半,字字句句仿佛二月尖厉的寒风,将上官婉儿的心割得一阵阵钝痛。春冰见此,很有眼色地住了嘴,像个小大人儿似的张开双臂:“姐姐,难过的时候可以拥有一个抱抱哦。”说完,紧紧抱住了上官婉儿。

    郭迩终于想起,那日在货郎家中时上官婉儿曾提过,金王氏的女儿被媪妖掳走,后来金王氏就失了神智,嘴里絮絮叨叨念着孩子的乳名,几乎疯魔。

    春冰小小的怀抱并不能抵御秋夜的冷风,却美好而真挚。历经官场黑暗多年,见多太多泯灭人性的案子,她的内心深处时常有些迷茫,不知自己前路如何,也不知在何处才能落脚歇息。这样一个乡野孩童的拥抱,给了上官婉儿疲惫的灵魂一隅可以短暂安歇的所在。她回抱住春冰,垂下眼眸,当日南桃村的种种,还历历在目。那日承蒙金王氏的帮助自己才得以在南桃村借宿,顺利探查端明娘子的案子。金王氏为人朴实,却无辜失去了女儿,如今自己的性命也付之黄泉,实在令人哀叹。

    郭迩与金王氏素不相识,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只是多日以来,她一直有一个疑问,在数不胜数的媪妖案之中,并没有劫掠女子的事件发生。金王氏女儿被劫,是唯一一宗媪妖掳女的案子。媪妖到底为何要掳走大量的青壮年男子,又为何单单掳走了金王氏的女儿......

    “婉儿姐姐,我听南桃村的人议论,金王氏在初九就死了。”

    春冰一言,使上官婉儿犹如冷水浇头。心中哀痛之情更切。初九,便是端明娘子家中大火,金王氏女儿被劫的那天,也是那一天,她亲自将金王氏送去了五福镇的医馆。原来,金王氏当日便死在了医馆。

    “婉儿姐姐,他们还说,金王氏临死前一直嘟囔着,画,画。”

    深夜,大河村悬崖

    浓郁的夜色笼罩着河谷,悬崖之下不见万家灯火,只有稀疏的星辰与一缕月牙交相辉映,微弱的月光依稀勾勒出对面峰峦叠翠的幽谷与草木。上官婉儿独自背手矗立于崖边,脚下是呼啸而过的奔腾大河,心中沉积的是千万分复杂而深重的忧思。

    深秋的冷风迎面扑来,将她的脸颊刮得微微发痛。千思万念,终究化为一声轻叹,随后自嘲地苦笑道:“这天下,万千百姓,众多愚痴的生灵,还有滚滚如烟的苦难,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她的心中翻涌着莫名的情愫,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如同一盏孤灯,遗世独立。燃着几乎不切实际的美好愿景,用单薄的灯火试图点亮幽暗的世界。可她这孤独的微光,又能够在这世俗的凄风苦雨之中坚持多久呢?

    郭迩远远地坐在草地上,没有答话。良久,起身走过来将手轻轻搭在上官婉儿的肩头,与她一同望向辽阔而深远的苍茫。

    “如今,媪妖案四起,从剑南道至江南道,民心惶惶。现在竟已渗透到了淮南道。”上官婉儿没有回头,从衣袖中抽出一个信轴,递予郭迩。

    郭迩打开信轴,掰亮了火折,借着火光,看到信上的内容,心中登时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