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是惊鸿照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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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即若离

    这折子是江南两税使秦简上报的税银情况,其中言明今年因为北伐征兵征粮,江南多地又遭旱灾,实在无力缴税,让皇上宽宥半年。战事初休,各地都有要求减免赋税的折子,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叶千庭看完后忍不住冷笑道:“秦简真是不愧“勤俭”的大名,此次征战北疆,臣何曾收到过来自江南的半两白银?”

    魏星沉点头:“朕叫你来便是为了此事,依你看,该如何处理?”

    “臣保留了所有账目,陛下若愿意,可以找审计司的幕僚对账,至于秦简,相信陛下自有决断。”叶千庭缓缓道,她行事虽然大胆莽进,但是这些年天天被魏星沉耳提面命地折磨,逐渐也养成了亲手整理文书账目的习惯,并且对所有的往来凭据都一一保留,她倒是不怕查。

    叶千庭生平最恨贪官污吏,史书上只会写她北伐大捷,无人会知晓因为军饷贪污的问题延误了多少军机,又白白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

    只是她愤怒归愤怒,处理秦简,还是要让魏星沉定夺。朝堂上往往牵一发动全身,叶千庭常年征战在外,并不非常熟悉朝中的弯弯绕,魏星沉也从未向她施加过这方面的压力。战事最吃紧时,魏星沉送到军营的朱批也只有“一切安好”四个字。至于弹劾叶千庭的奏折,也会原封不动地寄给她。

    此刻魏星沉看着那折子,摇了摇头道:“江南富商乡绅勾结许久,秦简只是冰山一角。”

    “陛下的意思是?”

    “先按秦简的意思,免了江南半年的赋税。朕不日将微服私访江南,暂时不能打草惊蛇。”魏星沉一字一句道。

    “不可!”叶千庭立刻反对:“陛下刚从北疆回来,龙体还需恢复,怎能长途跋涉?况且朝中若无陛下坐镇,只怕无数人又要蠢蠢欲动了。”

    叶千庭的担心并无道理,她的关心也不似作假,只是彼此君臣多年,魏星沉怎会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你倒是很关心朕。”

    叶千庭听出了魏星沉语气里的嘲讽,不错,她当然有私心。自己刚刚交了兵权,现在虽然是最清闲,却也是最脆弱的时候。现在可不是在军营,自己随时可以掌兵控权,此时她还需要用魏星沉来挡住朝堂上所有的明枪暗箭,包括太后党的刁难,因而自然不会放任魏星沉以身犯险。

    只是面对魏星沉的讽刺,她只是习惯性地委屈道:“陛下何必怀疑臣的一片赤子之心?臣对陛下的心,日月可鉴,坚如磐石,直到海枯石烂……”

    “好了。”魏星沉皱了皱眉,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她这哪里是委屈,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狡黠如狐狸,嘴上更是放不过半点便宜。只是魏星沉总是很难真正意义上生叶千庭的气。又或许是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让叶千庭难过,因而有些不忍,他把奏折放到一边,只是装作不经意道:“先不说这个,过两日,是师父和师娘的忌日。”

    叶千庭一愣,面上的笑容消退,只剩下了冷意:“陛下提这些罪臣做什么?”

    魏星沉叹了一口气,他起身走向叶千庭,后者依旧是一副坚不可摧的冰冷。魏星沉用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注视着叶千庭道:“意真,你明白我的意思。”

    意真是叶千庭的小字,自从叶家夫妇去世后,已经好多年没有人这么喊过她了。她曾经不喜欢这个小字,总觉得听起来文绉绉的,有一股酸气儿。魏星沉喊过一次,被她追着打了半条街,后来他学乖了,再也不敢这样叫她。她倒是反过来给他取了个小字,叫清且。魏星沉也不喜欢这个小字,但他总是任由她这样喊自己。偶尔叶老将军看到了,也会笑骂叶千庭失礼。

    那时就连先皇也觉得奇怪,这个不招人待见,性格阴郁冷淡的四皇子,为何偏偏能与叶家小少爷玩到一块儿去。若不是叶家多年忠心耿耿,且除了叶千庭这个不能继承爵位的养子再无其他子嗣,他都要怀疑是否是叶家想要插手储君。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魏星沉就这样不言不语地站在她面前,叶千庭的脸色晦暗莫名。魏星沉伸手,握住了叶千庭的肩膀。他的掌心很冷,反而是叶千庭的体温透过布料传到了魏星沉的手心,他本意只是想表示安抚,只是他贪恋掌心的温度,一时并未移开手。叶千庭任由他投射的阴影罩住自己,周围是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片刻后,她冷冷道:“陛下。”

    魏星沉仿佛烫伤般收回手,这个称呼,似乎瞬间把两人的距离拉得无限远。魏星沉退后一步,斑驳的阳光透光窗户横在他们中间。叶千庭已经满不在乎地笑了:“陛下若没有别的事,容臣先告退了。”

    说完她不待魏星沉说话,转身就走。

    魏星沉默然坐下,不知为何一阵心悸,猛然咳嗽了两声,帕子上立刻沾染了殷红的血花,像是冬日里的寒梅。

    叶千庭一只脚都要踏出中和殿了,听见他的咳嗽声,终于咬着牙一闭眼又走了回来。

    殿外阳光明媚,殿内的人却面色苍白,如同一块溅血的碎冰,摇摇欲坠。

    叶千庭走上前去,不自觉地握住了魏星沉的手。这次没有隔着衣物,肌肤相触,他的手根本没有活人的温度。那骨节分明的手,不知何时掌心已经有了薄茧,只是和叶千庭手上因舞刀弄枪造成的老茧不一样,他是多年提笔留下的痕迹。

    叶千庭的语气不由得放软了:“陛下既然身子不舒服,何苦叫臣过来说这些。”

    魏星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只是沉默着。

    “虽是酷暑,殿里的温度未免也太低了。陛下贵为天子,为何身边没有个侍奉的人?”叶千庭的语气里有了些责怪的意思,魏星沉却笑了,他的薄唇上还有未曾擦拭干净的血迹,为他那素来不染人间烟火的面容增添了一丝血色:“朕也没有几年可以活了,何必劳周围人挂念。”

    “陛下!”叶千庭横眉打断了他:“天子万岁,怎可说这样的话。江南名医圣手也不少,倘若陛下真的要去,也可借机寻找民间的高手。”

    魏星沉便也不再反驳,他的手渐渐有了温度,身子也回暖了不少。叶千庭收回了手,她知道这不过是杯水车薪,宫里的御医有的是治疗的药方,却还是皱眉叮嘱道:“陛下的病症还是以保暖为主,越是夏日越不可贪凉。”

    魏星沉点了点头,疲倦地闭上眼,已然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下去吧。”

    叶千庭在心里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贱得慌,这人像块儿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翻脸就翻脸。若不是留着他还有用,迟早把他绑起来打一顿。但是毕竟屈居人臣,也只能闷闷道:“臣告退。”

    叶千庭臭着脸出来的时候,还是同守在外头的王炳忠行了礼。王炳忠望着叶千庭怒气冲冲的背影,便知今日陛下也要有个不眠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