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枭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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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离别前夕

    “汪汪汪……”

    日出时分,几声犬吠叫醒了僻耙村,随后鸡鸣又起,彻底点明了家家灯火。

    村中不少男丁都进了征兵列选,家中亲人为其送行,便早早生了炊火,但唯独赵九生起的最早。

    漆黑的厨屋中,点着一盏枯灯,虽照不亮四壁,但赵九生早已习惯如此,他生起柴火,架起铁锅,给自己煮了一碗简单的素面。

    他弓背坐在矮椅上,端着老碗默默吃完,屋内异常安静,格外孤冷,随后他点起霉烟,安静地抽了起来。

    “吭……”

    他边抽边咳,定神地望着灶窗外的邻家烟火,从柴禾尽燃的霉雾到飘虚零飞的孤烟,时不时还传来大声吆喝的声音,好生热闹。

    “诶哟,不早咯。”

    他杵熄霉烟,放下手中烟杆,又点起柴火,架起铁锅,随后取出厨柜中的新鲜玉米,开始给孙子做最爱吃的玉米饭。

    “好嘞。”

    忙活片刻,他用大碗乘起米饭,将碗放置锅中后盖起锅盖,拿起火钳将柴火捣灭,见火候正好,便熟练的将一个玉米扔进柴灰堆。

    僻耙村离柳岐镇约有二十里路,他平时去柳府一来一回,要花不少时间,每天起得早,也方便给孙子做饭,孙子醒了也知道去厨屋寻吃的。

    他在厨屋忙活好了一切,正想去寝房看望孙子可醒,只转头一刹,便见孙子立身门口,睁着一双红瞳安静地盯着他。

    “枭枭?你吓我一跳嘞!”

    见孙子只穿着短裤,光着上半身,他连忙脱下外衣,披上其肩,还拉着他凑近柴堆旁取暖,细心说道。

    “你这娃娃,早上冷,不穿衣要着凉呐。”

    赵枭未回话,只连连摆头,示意不冷,随后挣脱开爷爷的暖手,他抽出厨柜下的铜盆,取下木钉上的毛巾,打一盆清水,安静地洗了把脸。

    简单洗漱后,他走近灶前,垫脚抽下大锅的盖顶,探头向锅中伸手而去,他捧起大碗,安静地走到饭桌前,坐在高椅上无声地吃了起来。

    从脱手开始,二人便再无谈话,赵九生眯着眼睛,抽着闷烟,赵枭只盯着饭碗,大口干饭,窄屋内只听得见筷子打碗的脆响,和一口有气没气的烟呛。

    “嗝~”

    只听赵枭打了个饱嗝,声音异常响亮,那碗中已颗粒未见,只剩浅层底油,他抽过桌前的干布,擦了擦油嘴,随后双手肘在桌角,一手握着干布,一手抚着前额,似好不自在般,不断揉搓起来,期间还抬头瞄了眼爷爷,又埋头继续搓额。

    “呼呼呼……”

    赵九生见此,不禁嘴角微扬,鼻间发出不间断的呼声,心中欢愉,这小家伙还和自己赌起气来了。

    “爷爷,您笑什么?”

    赵枭已然听出爷爷发笑,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呐,不是说不和爷爷说话了嘛?呵呵……”

    见爷爷又笑,赵枭深感不服,但自知已输,只得背靠高椅,双头垫头,仰望屋梁,怨声问道。

    “爷爷您为什么要走……啊?”

    此事还要从前夜说起,赵九生给孙子过完生日宴,在与神龙符赦了结定约后,便开着天眼探寻十方,一夜未眠,起早就上了柳岐镇,签了征兵策书。

    而征兵此事,直到昨夜赵九生晚归,才对孙子提起,孙子知晓此事,自是不答应,爷孙俩好一顿掰扯,终究闹了个不合而眠。

    “爷爷要走,我就不再和你说话咯,吼吼……”

    赵九生仍在对孙子昨夜发言生笑,还复读其言,听得赵枭好不恼火,严肃说道。

    “爷爷,别闹了!”

    “你这娃娃,还管教起我来了?”

    “这不是一回事,爷爷。”

    赵枭语气中满是不解,又尽显无奈,赵九生难得见孙子这般严肃,便停止发笑,正脸相问。

    “枭枭,你想说就说嘛,爷爷在听。”

    “我就想不通了,您这么大岁数,怎么就进了征兵列选呢?”

    “嗨呀,爷爷不是和你说了嘛,是那当官的亲自请我去的,又不是送命,不会出事的。”

    “这……”

    “再说呀,这阎州征兵,是族皇下令,村里大半爷们都要去的,爷爷不去,岂不孬?”

    “狗屁!”

    平时儒雅随和的孙子突然爆了粗口,不禁使赵九生停烟止吸,一脸严肃。

    “对不起,爷爷。”

    赵枭自知出言不妥,连忙起身,对爷爷下腰敬头,赔个不是,随后直背捂头,调整情绪,只思绪片刻,便缓缓道来。

    “爷爷,我昨夜想了许久,您骗不了我的,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您常对我叮咛,不要浪费粮食,因为您经历过打仗时期的苦,家家吃不起饭的情景,也是你时常提起的饭后典故,每当听到您说这些,我心里都在滴泪……”

    说着,赵枭眼角已泛泪光,他双手撑在桌前,继续说道。

    “我记得……爷爷您常对我讲,您胃一直不好,是因为小时候饿惯了,所以平时吃的少,您爱抽霉烟,是因为当时征兵标准,烟民占少,所以您一直戒不了,您一辈子都在躲着当兵,怎个现在,您对自己妥协了?爷爷,您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枭枭,爷爷我生在北韩,上面的人要我去,我年轻时躲得了,现在……躲不过了。”

    “凭什么?就凭他们高高在上?就凭他们有权有势?就凭他们什么也不做,就能随意决定我们老百姓的死活?”

    说着,赵枭的语气愈发激昂,爷爷见此也略显震惊,这孩子平时不这么说话,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只得表现无奈,小声劝道。

    “你这娃娃,今个咋的?有些事情,真不是爷爷能决定的嘞。”

    “能决定也好,不决定也罢,反正……我不同意爷爷您去,您等我长大,带您去喜欢的地方,您好好享福,安度晚年,这才是您该过的日子!”

    “枭枭还小,有些事你还……”

    “我懂!我都明白!”

    赵九生的话被孙子堵在嘴边,竟一时不知所措,他见孙子背过身去,仰头揉眼,其实自己心中也不知是何等滋味。

    “我其实都清楚的,我是爷爷捡来的,爷爷碍于我身份,一直对我特殊保护,不让我出去撒野,不让我过多识字,不让我知道真相,其实就是为了让我泯然众人,融入到平凡的生活中……但是……”

    赵枭转过身来,双眼已然发红,他鼻间抽泣,含泪望向爷爷,继续自述。

    “但是爷爷您瞒得了我一时,枭枭也不能糊涂一生呐!爷爷能养我至今,自然害不得我,更不是什么坏人,您要瞒我,我能理解,我能等待!”

    听到此处,赵九生表面埋头听述,然心中已然乱神,而后面一言,更使他不敢想象,这孩子如此幼年,便已知猜忌,实在可怕。

    “我现在确实幼小,但该懂的,该听的,该会的,该说的,我都心领神会了,您想让我平凡,枭枭能装得,您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我才听您的教诲,我也不顾爷爷有什么身份,可是!您就不能听我一劝吗?爷爷您已经不再年轻了!您就听我一次!可不可行?”

    说着,赵枭一把扑进爷爷怀中,小声泣哭,赵九生拍其后背,轻抚安慰,二人此刻心中,不知是何等挣扎。

    对孙子所说的一切,有大半都是赵九生的谎言,他从未想过孙子会为自己编的谎如此上心,他心中既有隐瞒真相的愧疚,也有强证谎言的恐惧。

    他愧疚,是因为赵枭自出生起,自己便极少让他接触到本该认知里的事物,他恐惧,则是在害怕,孙子是何时才开始演起的戏?

    是从教他认事识字起?还是近来才领悟?就连现在,他也摸不清,孙子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他竟开始忌惮起这刚满八岁的娃娃了。

    “枭枭,爷爷不知道你原来明白这么多,爷爷不该骗你,爷爷对不起你。”

    “爷爷没有对不起我,您只要不走,在我身边安稳度过余生,比什么都好,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哎……枭枭应该明白的呀,爷爷已经老了,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你的,有些事,你是一定要接受的。”

    “您要是走了,再也不回来,我将来长大,还有什么意义?爷爷!”

    “爷爷走了,你还有娘亲和父亲,你长大了就去找他们,这就是意义。”

    “我……我都想不起父亲是谁,娘亲也只在梦里见过?我上哪里去找?爷爷!您是我唯一的亲人,您……”

    “枭枭!”

    赵九生怒声说罢,一把推开孙子,想说些什么,又堵在口边,赵枭被推开后,只低歪着头,紧闭双眼,心中仍然无法接受。

    “哎……”

    赵九生闷抽一口,夹着烟杆轻敲额头,眯着双眼,心中是百感交集,摆头半天才开口。

    “枭枭,这人生几十年呐,总会有孤独的时候,人一旦空下来,心中就会有念头,这念头有了,才有活下去的勇气,想爷爷还没捡到你之前,孤单几十年就这么熬过来了,爷爷生而平凡,归去自然,我能接受的,枭枭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