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雷斯的内心五味杂陈，看看门口犹疑的战士，又看看床上病弱的芙洛拉。

    他弯下身来，单膝下跪，将他的右手与芙洛拉的左手紧紧扣在一起。

    “对不起，芙洛拉，我……”

    “你是不是又要像当时一样跑了。”

    “不会的，我会回来的。”

    “又是十年吗？”

    托雷斯沉默了。

    “只是和国民自卫队的人们办一下手续，艾玛和佛罗伦丝我放心不下。”

    “我没那么孩子气，你去吧。”芙洛拉微微颔首。

    托雷斯缓缓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说了一句：“相信我，马上回来，芙洛拉。”

    “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们的区队长想见一下您，您这边请，我带路。”

    托雷斯满腹狐疑，有点犹豫。

    “区队长是很好的人，不会为难任何人的。”那士兵见状回答道。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大街上，托雷斯打量着四周，虽然没有之前的首都热闹，倒也算不上冷清，街上还有自卫队的士兵们在巡逻和维持秩序，时不时也会给人们干活儿搭把手。

    “确实有模有样呢……”托雷斯自言自语道。

    带路的士兵仿佛听到似的：“嘿嘿，这都是大家的功劳啊，国民自卫队的士兵大部分也是这里的居民，自然是想让这里越来越好啊，队里面还有不少能人异士，训练啊、筹备物资啊、交涉啊……尽量让这里的生活回归正轨吧。”

    托雷斯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之前的国民自卫队有一些误解，现在看来，倒也不是很坏。

    走过好一段路后，托雷斯终于忍不住问道。

    “请问你们找到艾玛和佛罗伦丝了吗？如果找到的话，我深表感谢。”

    “你是说副队长的妹妹和那个大妈吗？”

    “欸……哦，是的是的。”

    “早就找到了，在这儿找个人还不方便？大家都还算熟识。”

    “那太感谢了！这是一点心意。”说着托雷斯就去掏兜。

    “哎，别别别，我可不能收东西，这都是义务，义务嘛。想感谢的话，一会儿当着我们队长的面好好说就行了。前面就快到了。”

    一层不高不矮的四层小洋房，暂时充当了国民自卫队的区办公大楼。

    一到区队长办公室的门口，托雷斯看到了艾玛和佛罗伦丝，他下意识地怔住了。

    明明那么担心她们的安危，可是当托雷斯亲自站到她们面前时，他变得不知所措。

    他还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们。

    “艾玛，你和佛罗伦丝都没事吧。”托雷斯缓缓开口。

    “没事了，不过回去你要好好安慰一下佛罗伦丝，向他们姐妹好好地赔礼道歉。”佛罗伦丝正娇小地依偎在艾玛的怀里，一双金黄的眼睛里还闪着泪光。

    “我刚刚一直陪着芙洛拉，现在这边通知我来，我看艾玛你们都在，是有什么事？”

    “你进去跟她说吧，她等了很久了。”艾玛淡淡说道。

    托雷斯满腹狐疑地把门打开，映入眼帘的座位上并没有人，他先是把门关上，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问候。

    “孩子。”

    托雷斯浑身都在颤抖，这不是亢奋和恐惧，而是激动。

    这个声音不会错的，托雷斯缓缓转身。

    一对英气的佩洛尖耳，熟悉的墨色长发，绿宝石般明亮的眸子，高挺秀丽的鼻梁，微微轻起的红唇，这张脸不会错的，经过多年，她依旧是自己心中最美丽的母亲。

    那个他朝思夜想的人，此刻就站在书架旁，安静地端详着自己。

    就好像做梦一般，托雷斯揉了揉眼睛，步履蹒跚地扑倒在母亲的怀里，埋在母亲的胸口。托雷斯现在比母亲都要高半头，但却还像一个小孩子一样。

    “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告诉我？”托雷斯强忍着泪水，将母亲纤细的腰肢搂在怀里。

    “你都瘦了……”托雷斯心疼地说，“这些年，你一个人去了哪里？一定是吃了很多苦，可为什么当年不辞而别，你知道当年你走的时候我多么痛苦吗？”托雷斯最终还是在黛莎的怀里不争气地哭了出来。

    黛莎轻轻地抚摸着托雷斯黝黑的头发，用温柔的口吻说着：“你这孩子，多大了，还哭啊？好好好，别哭了，坐下来，妈跟你慢慢聊，你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这是我这些年欠你的……”

    托雷斯抹了抹眼睛，从母亲怀中站了起来，紧紧地握住母亲的手，一起到办公桌旁坐了下来。

    “我现在这个身份，为什么回来你也能猜到个一二，自然是有国民自卫队的任务，两个月前我就回来了，一直在组织工作，那时候我就见过芙洛拉了，她是真的长大了，能够独当一面了，只是最近才了解到艾玛的住处，这几天非常动荡，我让芙洛拉负责夜巡，也照顾照顾艾玛，她一个人生活不容易。”

    “妈，我办了一些不好的事。”

    “我知道。”黛莎握紧了托雷斯的手。

    “我原谅不了自己……”

    “你现在是将军，你要干的事还有很多，不要束缚住自己。当然，作为一个成年人，你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必须给芙洛拉她们道歉，补偿她们，单纯的悔过是没有用的。”

    “我明白。只是，妈，你也知道我现在在做的事吗？”

    “哈哈，你这小家伙还是这么呆啊，你现在的身份难道还是默默无闻吗？你也和芙洛拉一样，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啊，更何况你现在还做着一番大事业。”黛莎一脸欣慰地看着托雷斯，隐隐地还有些忧伤。

    “别这么说，妈。”托雷斯有些不好意思，突然想了一下，又问道“话说，妈你去干什么了？为什么突然来到了国民自卫队，还……当上了队长。”

    黛莎深吸了一口气，面色有些凝重：“孩子，你会支持母亲的事业吗？至少，你可以不反对吗？”

    托雷斯愣住了。

    “妈，你这是……”

    “孩子，有些事情我一直都没有勇气和你说，但现在你已经长大了，已经能明辨是非了，有能力接受和改变这个世界了，难得能和你单独相处，我想跟你聊聊。”

    黛莎紧紧地把托雷斯搂在怀里，红唇轻轻地在托雷斯俊俏的脸旁上亲吻了一下。

    “孩子，我很早就加入革命委员会了，就在你父亲死后。”

    “妈，我为什么不知道……”

    “别急，我都会告诉你的。”

    “当年你爸爸是被一群混蛋害死的，那群穿着军装的禽兽，他们都是上面的爪牙……因为你父亲写的书，他们抓了你父亲，就再也没有把他放回来。”

    “所有的家具都被他们砸了，整个家里都被翻成一片废墟……”

    “那几个大兵还对我动手动脚……真是一群混蛋！”

    “你父亲的老朋友菲莉西娅帮了我，带我们娘儿俩到了城东，住在一起，当时的你还那么小，又没了父亲，我当时已经不想活了……”

    “不止一次，是菲莉西娅劝住了我，让我好好活，为了你父亲，也是为了你。”黛莎的眼里噙着泪花。

    “我恨他们，恨不得把他们碎尸万段！”托雷斯能感受到母亲的身体在剧烈抖动。

    “可我太弱小了……我什么都做不到。”

    “塞利西亚告诉我放下过去，慢慢地都会好起来的……可这些怎么能放下！这都是骗人的！这就是认命了！当年你的祖母被带走的时候你的祖父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啊……”母亲已经开始抽泣起来。

    “所以我决定好好活，要让我们唯一的血脉活下来，但我不希望让我的执念束缚住你，所以……我要让自己变强，变得能和那群人站在一起叫板，让他们血债血偿！这件事只能让我来做！让无数和我一样的可怜人做！”

    托雷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母亲，愤怒而又有力量，她曾经那么柔弱、那么温驯、那么……

    “我找到了组织，我惊叹于竟然有这么多人和我一样，他们遍布在这个国家的角角落落。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充满不幸，但也有不少人即使过的十分幸福，但出于对大多数人的不幸、出于对那些少数人的不满、出于改变这个国家的渴望，也和我们走到了一起。最开始我还有点狭隘，但我很快就发现我们的理想都是共同的——夺回属于我们人民自己的东西，把那群夺走我们一切的人和他们的爪牙都赶走！”

    “母亲……”托雷斯有些茫然。

    “我以前只是个植物学家，什么都不懂，但那之后，我发了疯地学习历史、了解理论，在实践中和我的战友们一起从事伟大的事业。”

    “现在，我们离这个目标已经无比的近了。”黛莎擦干了眼泪，眼里满是憧憬。

    “孩子，你不知道现在这个时期有多么的关键，现在外面的斗争有多么的激烈！”

    “这里也是战场，这里的复杂和残酷不亚于你的战场。”

    “每天都有一座新的城市卷入这场席卷玻利瓦尔的狂潮，每天都有新的派别登上舞台，我们、我们人民必须在这座舞台上站的住、站的稳！”

    “革命委员会在联络和组织全玻利瓦尔的市民军、自卫队和人民委员会，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和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要把他们都发动起来！我们的力量是无穷的！”

    “为什么……为什么，妈妈，你为什么还要把我送进军事院校，为什么……”

    “孩子，那时候，我在首都的身份已经快暴露了，长期从事运动，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黛莎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不想连累你，连累菲莉西娅一家，你们有自己的选择，我不想让你们因我而死。艾玛说你很喜欢军事技术和指挥，我把你托付给她，让她在你远走高飞的时候支持你的选择，就说是我的意愿。”

    “我相信不管你的选择是什么，在你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你会理解妈妈。只是我们当时逃离首都时，早已是必死的觉悟，我不知道究竟还有没有那一天……”

    “艾玛和芙洛拉她们家都知道你的事吗？”托雷斯的嘴唇都在颤抖。

    “我这次回来之前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只是他们有没有怀疑过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他们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突然黛莎扭过头来：“但是现在，我们的一切就掌握在我们的手中，我不想再被夺走一切了，托雷斯。”

    “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保护我自己，保护我爱的人，保护可怜的人民。”

    黛莎两手架在托雷斯的肩膀上，眼神中满是坚定：“孩子，我知道你现在已经身居军队要职，有自己的原则，但你和那群坏人不一样，对吗？你的忠诚不应该被他人利用，做人不能够为虎作伥。你有自己的意志，你一定能明辨是非。”

    托雷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母亲。

    “所以，别痛恨你的母亲，好吗？”

    “怎么会……妈妈，你永远是我的妈妈。”

    “孩子……我对不起你”黛莎又一次紧紧地搂住了托雷斯。

    “小时候我给予你的太少，现在好不容易重逢，却是以这种方式……不、不，我在要挟我的孩子，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妈妈，别这样……”托雷斯的内心此刻无比的揪心。

    “妈妈，我不厌恶国民自卫队，也不厌恶你，是你把我抚养大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

    “我只是碰巧来到了这里，而这里带给我的惊喜已经太多。我会向你们伸出我的手，至少我们不是相向而立。”

    “或许我们也可以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