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山镇医院的方医生把阿军推荐给了春风县的儿童心理医生姜忠贤，赵顺英定期带阿军去县城找姜忠贤进行心理治疗，至今已有一年多了。

    那天早上，赵顺英挥着手与志强和阿军告别，阿军坐在车里，回头对她喊着他们回来一定给她带一只大山鸡，赵顺英万万没有想到，那竟然是她最后一次听到儿子阿军的声音。

    赵顺英有时候会做噩梦，梦到阿军对她说话，但是只看到嘴唇翕动，却听不到他发出的声音。她努力试图想记起来儿子的声音，但是那记忆却好像越来越遥远，越来越不清楚。

    所有认识赵顺英的人都告诉她阿军是受了惊吓，不说话只是暂时的，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赵顺英也试图相信这个原因。

    事故发生后的前几周里，赵顺英深深地陷在悲痛之中，每天以泪洗面，身心俱焚，整天发呆，好像魂魄已经离开了身体，像一具行尸走肉，噩梦缠身，夜不能寐，只能靠镇静药来维持。

    有一天早上，她和阿军坐在饭桌旁边，像两具僵尸，整个房子里没有一点声音，像是地狱。突然，赵顺英一惊，感觉到她和阿军的状况好可怕，她意识到她和阿军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了，他们两个不能再这样像活死人一样生活下去了。

    赵顺英跑回自己的房间，把剩下的药拿出来，全部倒进了垃圾桶里。

    有时候，人的改变就是这么一瞬间的事情。

    赵顺英对自己说她不能再这么自暴自弃下去了，为了阿军她也要坚强起来，没有了志强，阿军只能依靠她，阿军需要她，这个家需要她，她要努力地活下去，她知道，志强的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她和阿军像现在这个样子，她应该让志强放心。

    赵顺英决定把自己的伤心和悲痛往后放一放，她要为阿军考虑，她要想办法让阿军重新开口说话。

    从此之后，阿军成了赵顺英的精神寄托和她生活下去的勇气。

    赵顺英知道这件事情对阿军的影响比对她大，阿军需要更长的时间去调整，尽管她想让阿军赶快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她也知道不能着急，她让阿军自己来决定什么时候重新回学校上学。

    有一天，阿军突然拿出了自己的书和书包，放在了饭桌上，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赵顺英。

    赵顺英背过身去，没有让阿军看见她的眼泪。

    从此之后，阿军每一天都有变化，尽管是微小的。阿军慢慢地有了笑容，他们的生活好像在慢慢地回归正常，除了阿军还是不说话，也不和小伙伴们玩耍，即便是过去的好朋友，他也不再和他们玩儿，每天一个人独来独往，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

    阿军对家里墙上挂着的罗志强的照片还是没有反应，视而不见，好像照片上的那个人是个陌生人，他也从来没有再提起过他的爸爸，就算是别人提起来，他也没有反应，好像罗志强是一个从来都没有在他生活里出现过的人，他每天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没有反应。

    没有人知道阿军在想些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想。

    赵顺英最终决定带阿军去看心理医生，尽管她也不知道看心理医生对阿军会不会有帮助。

    姜医生坐在桌子旁边，翻看着阿军的档案，问道：“他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他现在就在外面候诊区，我敢保证，他肯定是盯着空间，眼神里好像什么都不存在，真让人担心。”赵顺英回答说。

    在来看姜医生的路上，赵顺英可以感觉到阿军又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他好像给自己穿了一个盔甲，把自己深深地包了进去。

    阿军先是拒绝上车，上了车，眼睛又一直盯着车外，一直用脚踢座位的底部，后来，脚踢慢慢地停了下来。赵顺英看到他紧锁的眉头慢慢展开，开始进入发呆状态，然后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用那种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神盯着车窗外。

    阿军每次来姜医生这里都是这样，姜医生说这是阿军在用自己的方式抗议，他不愿意到诊所来，过段时间就好了。

    但是，一年多过去了，阿军每次都是这样。

    阿军回家后的反应也是同样，每次回到家他都很不开心，跟赵顺英生气发火，有时候还会打碎东西，上次他把赵顺英最喜欢的花瓶打碎了，还有一次，他把热茶倒在了赵顺英身上。

    “我知道他不想来，他每次来都怪我，是我让他来的。”赵顺英对姜医生说。

    “你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姜医生问。

    赵顺英看着姜医生，微微的苦笑了一下，心想你觉得我会怎么想呢？

    赵顺英真的不知道她让阿军来看心理医生是不是正确的决定，有时候，阿军对看心理医生的愤怒让她感觉到非常害怕和恐惧。

    “我不知道，我不是害怕阿军会伤害我，我只是怕再这样下去，他会恨我的，”赵顺英解释说。

    姜医生点点头表示理解，说：“这种反应只是持续几天吗？”

    “对，几天后就好了，然后一直到下一次再来的时候。”

    “你想知道我觉得你应该怎么做吗？”姜医生把档案放下，抬起头来，面对着赵顺英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对吧？”

    “因为他不想来这里。”赵顺英说。

    “是的，但是，这只是一部分原因，”姜医生说，“你想想他为什么不愿意来这里？”“肯定是他不想面对曾经发生的事情，”姜医生自己回答说，“我认为，这也是他拒绝说话的原因。阿军把事故发生那天的情况全部埋在了心里，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是，他实际上还是有记忆的，他只是不想再想起它、再提起它，他想把那场事故彻底忘掉，因为那个事实太残酷，让他无法接受。”

    她之前听姜医生说过这些，但是她不能完全理解。

    “阿军的表现就好像志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好像他根本就不认识他的父亲。”赵顺英有些疑惑，她不懂的是为什么阿军会把他曾经有过父亲这个事实在他的记忆中完全抹去，把他父亲忘得一干二净。

    姜医生说，“除非他重新开口说话，否则我们无法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无法知道他为什么会把所有关于他父亲的一切都忘记了。”姜医生思索了一下，又说，“理论上说，大脑有一个防御机制，如果记忆太残酷，让人无法接受，大脑就会启动这个防御机制，让人们在潜意识里选择忘掉这件事情，比如说选择性失忆。所以，我想，也可能，阿军的大脑选择了忘记那天发生的一切，而能让阿军把那天全部抹掉的唯一方法就是忘记关于他的父亲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