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周，李享再次在公司隐身。

    正当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之际，这天一早，张雅颂刚进入办公室，舟舟随后就跟了进来，手上一份待签字的文件。

    “颂姐，这，有份文件，内个，李总让我拿给你签。”舟舟面露难色。

    “李享？”

    “嗯。”

    “他什么时候回的公司？”

    “就昨天，快下班的时候。”

    怎么这么巧？昨天下午，公司好几个高管都不在，包括她和杨若与。或许，他就是故意挑的这个时间吧。

    舟舟更郁闷，以往李享有什么公事私事从来都是径直找张雅颂的，就是找不到，也是电话直接打过去，才交待自己办的。何曾试过这样过两手？关键，还是一个早被否定了的项目，调查报告还是出自自己的手。这，打的到底是谁的脸啊？

    以前都觉得李享待雅颂不一般，大家也时不时地就调侃他，他也乐意接受。怎么现在，风向变得这么突然了？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张雅颂头也没抬，下巴扬了扬道：“知道了，放桌上吧。”

    舟舟觉得不可思议，自己还没说是什么事，什么样的文件呢。但她也不敢多问，只赶紧放下。

    而张雅颂之所以不过问，皆因这个事情是她和杨若与早就商量好的。

    事实上，早两日，她便从若与处得知，李享拿着文件要逼自己这表姐签字。不过是杨若与压着他，必须按照既定的流程走完审批程序，自然就要先到张雅颂处，才能流向最终的决策者杨若与。

    而杨若与在这当中耍了点心眼子，哄骗李享的理由是：“最终的决策权是在我这里，但公司的流程是我定的，总不能自己废了。只要在我之前的人都签完了，无论同意还是反对，无所谓，最终还得看我签什么。”

    但她可没说最终会签同意还是不同意……

    按计划，事情最终又“顺利”地来到了张雅颂这。

    文件在她桌上静静躺了好几天，一动不动。

    舟舟每次进来见到，都忍不住瞟一眼，却又不敢多问。这种冷处理，使她极为焦灼，毕竟李享已经不止一次来问了……夹在中间的她，左右为难。

    周五临下班，看到那文件还是纹丝不动的模样，她忍不住问道：“颂姐，这个……”

    “放在这，我会处理的。”

    “好。”

    随着舟舟的离去，她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

    打开手机，她给李享发去一个定位，顺带捎去了一条信息：“明天上午十点，来拿你的文件。”

    翌日上午9:50，张雅颂站在海湾区城市规划展览馆门口，看着恢宏大气又充满科幻感的外立面，就着南方夏末的晨间阳光，一时目眩。

    她忍不住抬起了手，挡住了右侧方的阳光，才能完全睁开眼。

    一抬头，一个黑影挡住了眼前的阳光。

    李享的一双单眼皮大眼出现在她的视线内。

    面无表情的他，问道：“不知道找个阴凉的地方等吗？”

    张雅颂知道他一定会来：“早上晒晒太阳，挺健康。”

    “文件呢？”

    “你有两个选择。”

    “什么？”

    “看完规划馆，拿着我的签字文件走，或者，现在就拿走一个空头文件。”

    “我对看展览没兴趣。”

    “行吧，”说着，她从包包里拿出文件，递给他，“那我自己去了，你拿好。”

    说完，她见他并不接，硬塞到他怀里，转身就走。

    身后是李享越来越近的步伐。

    张雅颂听出来了，却没有停下，径直入了馆。

    两人谁都没说话，一前一后，从一楼的文字影像历史展，走到二楼的城市现状立体模型展，到三楼的未来规划科技呈现空间。

    因为上午是刚开馆的时间，这会儿，基本没有游客。

    见她对内部布局似乎相当熟悉，李享忍不住问道：“你来过？”

    “来过。”

    “既然来过，为什么还要再看一遍？”

    她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使他忽然明白到，她来这，只是带他来罢了。

    站在三楼的科技规划空间里，她递给了他一个VR设备，自己也带上了，才说道：“刚开馆的时候，我来过一次，大概三四年前吧。那时候，我刚失恋不久，又遇到混蛋老板的欺负，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有点万念俱灰，对自己失败的感情也毫无办法。刚好，这里揭幕开馆了，我就自己来看了。这个馆，从筹建开始，我就一直在关注，一直在等什么时候能正式建成。”她没说到的是，那时还在太华，无数次坐着费扬的车路过，这也是他们共同期待过的一个地方。

    说完，她打开了自己的和李享的VR设备，使得两个设备趋于同步后，她又设置了画面，于是，两人眼前同时出现整个海湾区的未来景观图。她问道：“看到海湾中心了吗？”

    “看到了。”他的声音中透着小小的雀跃。这是他第一次看官方的城市规划展览馆，没想到，居然做得这样超前，科技感十足、逼真又美轮美奂。

    “我第一次看的时候，真的被震撼到了，原来，还有这种看海湾中心的角度。虽说，太华中心、壹玺和海湾城，我是亲眼见证了他整个开发建设过程，并且每一天都在参与着的，曾经也深深地为他自豪过，但是，时间一久，就被无尽的工作给吞进去了，对这个事情的荣誉感自豪感，效用递减。而且，后来，我又做了土地投资，帮太华收了几个项目，相对来说，太华中心虽然是地标，但其实跟我没有太大的关系。我心里一直都希望，能有机会从头到尾主宰一个项目，做成太华的另一个标杆。但很可惜，太华中心再难复制，就是现在太华的华海天地，也只能算差可比拟。不过，就算这样，我连能跟华海天地媲美的项目，也没做成过。”

    “以你的能力，要做到也不难，不过，你也说过，做项目也要讲运气，时也命也。”

    “是啊，我也明白。所以，那天开馆时，我在二楼和三楼之间，待了很久，想了很多。有时候，不是我不够好，也不是我没有能力，而是，时机未到，又或者上天偏不要给我，我又能怎样呢？我是不是还要坚持下去，可能在这一条路上，我永远无法达到我的理想呢？我是不是该换一条路，试试别的法子呢？”

    “这就是，你放弃地产，转向私募的原因？”

    她卸下设备，他听到了动静，也跟着卸下自己的。两人顺手，将设备交还给馆员，往二楼走去。

    走到海湾区城市建设沙盘处，巨大而立体的沙盘地图，高楼鳞次栉比，将整个海湾区的城建风貌尽收眼底。

    上面虽未表明各栋私人建筑的名称，但是海湾区政府、海湾大道的标志明显，双地铁口的海湾中心区位突出，只要对这一片稍有了解，就能轻而易举地辨别出各个著名建筑。更何况，太华中心是海湾区的最高建筑，即便它不在海湾中心的位置，也能被一眼认出。

    “虽然太华中心和华海天地未经我手，但是，除了这个，”她抓起沙盘上的激光笔，对着沙盘的建筑来回比划，“我拿下了海湾区最大的旧改项目凤凰城地块，做成了雅筑项目，还有现在西海岸中心的太华项目。除了海湾区内的项目，还有富海区和龙海区的。”

    说完，她放下手中的激光笔，看着李享说道：“想想，虽然没有拿到最理想的城市综合体项目，但我也做成了不少事，能有这样的职业生涯，已经是很多人比不了的。有时候，我也觉得挺知足。而且，谁的人生不会有遗憾呢？”

    李享静静看着她，忽然明白了：“原来，兜了这么一大圈，你是想说这个……”

    “说实话，我没有特别的长处值得你执着喜欢，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我也知道你不想听什么对不起。但是，李享，除了这个，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跟你做朋友，真的很开心，有时候，我甚至很羡慕你，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像我，因为经历得多，顾虑也多。虽然我们都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但和你与生俱来的，那种让人舒服和放松的感觉不一样，我更多是为了生存。”

    “你跟我一起的话，也会变得像我一样。”

    她摇了摇头：“除非咱们10年前就遇到。但是，你不会喜欢那样单一的我，我知道，你现在喜欢我，不过因为我和你从前遇到的不太一样，但是长久相处下来，是需要更深层次的精神交流，更私密的对话，过去10年，你没参与过我的人生，你也没有类似的经历，最后都会变成鸡同鸭讲和形同陌路。”

    “不试试，怎么知道？”

    “不必试，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

    “不是莫家谦？”

    张雅颂眉头皱起，怎么又提他？摇了摇头，道：“当然不是。”

    “那他那天怎么还喝得醉醺醺的，我问他是不是跟你有关系，他也不回答，只是告诫我，离你远点，说你绝对不会喜欢我这种类型。”

    “你们后来还说了这些？”

    “散场的时候，我喝了不少，忽然想起来找他。没想到，他先找到了我，说，你不会喜欢我，让我别白费心机，说你喜欢事业有成的、成熟稳重的。我问他，是谁，他就吐了。”

    张雅颂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所幸老谦虽然嘴上没把门，但也没把费扬供出来。不过，她好歹明白了最近李享的这些逆反行为是为何了……那天晚上，老谦给李享的刺激应该不止这些呢吧？

    “所以，你为了证明你也可以事业有成，就闹了这么一出？”

    李享不说话。

    “李享，我一共见了莫家谦不过3次，他的话不能代表我。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有你难得的、珍贵的品质，不要丢掉那些让我羡慕向往的东西。我的职业经历，固然有我自己的努力，但我同样知道，这当中运气成分也多。我的选择，赶上了风口和太华这条大船，才让我的努力事半功倍。现在不比以前，你也不是我或者其他人，你不需要重复过去的路，你有你的长处，我诚心希望，你能在你擅长的领域发光发热，而不是为了赌气，做自己根本不喜欢不擅长的事，浪费你的天赋。”

    “你真的这么觉得？”

    “嗯，你不应该被我或者谁影响，失去你原本最好的一面。如果这里面的原因是我，我不会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只会觉得，咱们果然不合适，不选择你显然是对的。因为一段健康的关系，首先，得能做自己，能发挥自己最健康向上的一面。”

    “可我还是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我10年的感情输给别人，输给时间，也输给自己的不成熟。我同样不甘心，我10年的职业生涯里，没做成一个让自己彻底满意和自豪的城市综合体项目。可是，谁能没有一点憾事呢？我们还年轻，谁又能说，这些遗憾会跟随我们一辈子呢？我想开了，在默默努力，我希望你也可以。”

    李享看着她满脸真诚，不说话。

    她：“就让时间告诉我们最终的答案吧。”

    说完，她拿过他手里的文件，从包里掏出一支笔，在里面签了“不同意”，附上了个人签名和日期。

    “我答应你，会给你一份签字的文件。但，我不能违心地同意这个项目，我不会因为任何人动摇我想要做的事，虽然人生总有遗憾，但我并不着急，我会亲手把遗憾填上，至少，让这个遗憾变得更小一些。你会吗？”

    “你不生气，我之前的作为了？”

    她摇了摇头：“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特别久，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非常清楚。跟你做朋友，我非常开心，如果可以，我还是很愿意和你继续当朋友，但这已经是我们关系的最高点了。”

    “可我没办法和你只做朋友。”

    她勉强笑了笑：“等你哪天想明白了，让遗憾变小一点的时候，我相信，你会改变的。”

    他还想要上前说什么，张雅颂见状，后退一步。

    如此，他眼神黯淡，拿着她给的文件，下楼。只走了一层台阶，他忍不住转头看她，正对上她微笑的脸，他不忍再看，背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