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江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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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梁樾一手托着脸,一手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石桌,他毫不避讳地看着韩梅玖,但一头乱发下的眼神却涣散得像是在发呆。坐在他对面的韩梅玖,哪怕知道梁樾只是在神游,依然觉得非常不自在,她的身体偏向一旁,像是在观察桂树叶如何切碎阳光。

    虽然表现不同,但两人都在心里盼望回去拿酒的齐墨快点回来。

    “你是叫......韩梅玖是吧?”

    “诶?啊啊,对。”

    “齐墨......跟你订婚了吗?”

    “诶......诶?!”

    “原来没有吗?他不会只是玩玩而已的态度吧?”梁樾先是惊讶,随后瞄向远处好像真是在思考有没有这种可能性。

    “那个......呃,齐道长与我来往寥寥,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关系......”

    韩梅玖的脸红得像梅花,解释的语调像被雪压弯的梅枝一样颤抖。

    “这样啊。”随后又是一段沉默。

    “你是从乡下来的吧?”

    “诶,嗯......”韩梅玖低下了头,好像不敢看梁樾的眼神。梁樾对这怯弱格外熟悉。

    “从你的口音听出来的。”

    “出身如何,在现在这个时代重要的很哪。仙门士阀出来的,和我们这些泥腿子是真不一样。“

    “不过,这不一样倒也不一定是坏事。”

    “你们聊什么呢?”

    梁樾似乎还有想说的话,但齐墨提着两坛酒来了。

    “来来来,我的两位旧朋,今日结为新友,此等佳话,自当不醉不休!”

    齐墨说得豪爽,让韩梅玖有些窘迫,她担心自己因不胜酒力而出洋相。

    他们聊着琐碎平常如天气、饮食,高远浪漫如未来、野望。没有人提到过去、苦涩、不幸,尽管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借诉说、聆听这些支撑彼此,但眼下,它们只是酒里不可有的糟糠。

    酒过三巡之后,倒是二位男子初现醉态。

    “正好饮酒时,怀贤在心目!

    挂席拾海月,乘风下长川......”

    “齐墨酒量不好,倒是有酒德......唔,喝醉了也不干别的,就一个劲的倒书袋......嗝!呃,比我好多了......你见谅......”梁樾断断续续地解释,用手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头颅说明他也醉的不轻。

    韩梅玖捧着半杯酒,不知所措。她不知是该痛饮,一同醉去,该送烂醉的二位回到住处,还是该慢慢啜饮,陪着继续喝。

    齐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混沌的头脑似乎意识到自己正出丑,脸上的红晕已分不清几分醉酒几分羞怯。

    “呃,我......好像又醉了,啧。那个,你们慢慢喝,梁樾你可不许逼酒啊!我缓一缓......缓一缓......”说着,他彻底瘫在桌上,没了声息,只剩起伏着的脊背证明他还没醉死。

    “......看来等下得有劳你送我们回去了。”梁樾苦笑着说。酒让世人颠倒,也让世事颠倒。酒醉后,梁樾比齐墨有礼,齐墨比梁樾不羁。

    “唔......我好像忘记说什么了,啊对了,关于你我都有的这层散发土腥味的皮。”

    “韩梅玖,你觉得仙人和凡人最大的区别在于什么?”

    “......在于天赋?”

    “呵呵......确实,确实。但由凡入仙后,我觉得这最大的区别在于观世的角度。”

    “人世如山川哪,横看成岭呢,侧却成峰。年逢大旱,于仙人无关痛痒,于凡人却是朝夕不保的灾难;思想不冥,于仙人是难除的心病,于凡人,呵,又有几个凡人消受得起如此烦恼?故而有肉糜不食之笑话。”

    “你说,你无甚理想,只想眼前少几处苦难、几处悲哀,前面齐墨还醒着,他肯定会护着身为女子的你,我若追问定要与他争论......唔,现在我问你,这苦难、这悲哀是谁的悲苦?你的眼睛,要望向何处?”

    韩梅玖感到为难了,她确实不曾想过如此尖锐之问题。

    “我......”

    “我知道你不曾想过,谁又会对自己那么残忍如此质问呢?没关系,慢慢想,你会有自己的答案的。”

    韩梅玖看着梁樾低下了头,似乎是在斟酌词措,但等了许久却只等到头磕到桌上的一声巨响。他也昏睡过去了。

    半山腰处逢半秋,阴云满天,这个暗青色的世界里,被卖出来的少女第一次考虑自己的身上背着何物。此时鸟雀的声音在她耳中格外明显。

    韩梅玖实在没办法把睡死的两人搬运回去,最后她是和醉醺醺的齐墨画出来的醉醺醺的分身一起搬的。

    “生辰八字。”嘶哑而苍老的声音,仿佛是来自坟岗的幽魂。

    “时有头晕,幻觉频发。”

    “所为何事?”

    “我等乃是镖师,路过此地,不幸迷了瘴气,若不得根治,只是缓解亦可,归去自寻他法医疗。”

    “......呵呵呵......”姜泽明明什么都没说,面前被兜帽笼罩的老人却自顾自且精确地把他的生辰八字写了下来。

    “辽南,漆琼八年,十月二日。壬辰、辛亥、癸亥、癸亥......呵......呵呵......”老人自言自语着,低语渐渐变成了某种轻笑,这诡异的笑似乎取代了他的呼吸,而腐朽取代了他的两肺。

    “半生障业作披挂,一点残星杀满月。”

    “小居士,劫数重重啊......”

    老人抬起头,空洞的眼眶下是更深的黑暗,他还在笑。姜泽摁着太阳穴,不想再多看幻觉一眼,索性闭上眼睛。

    “都是幻觉,信不得,信不得。”

    “谢谢啊师傅。”说着,曹戎平代头晕的姜泽收下药方。

    “无妨无妨。唉,说来惭愧,老汉看了一辈子病,真没见过这位公子如此症状,这副方子只能稍微缓解,回去后还请尽快寻高人医治。”

    “好嘞,谢谢师傅关心。”

    姜泽收起方子,和一同来的曹戎平出了诊所。

    曹戎平把方子抛到空中又接住,撇了撇嘴。

    “就这么点量,够用吗,那老家伙不会坑我们吧?”

    “不会。就我的经验来说,开出的这些药已经很不错了。至于有没有用,也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姜泽叹了口气。

    “以后进城,看着我点,别让我乱走。”

    “你还知道!哎呦,还好那位爷宽宏大量,没讹你,不然把这一趟的银子全散出去都填不满的。别说进城了,我看路上也得给你绑着!”

    “那有山贼跳出来怎么办?”

    “得了吧,就你那三脚猫功夫,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自己心里记着别给我们添乱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