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江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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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寒风呼啸、刺骨。

    竹君扛着一段绳子,绳子系着一坛酒。他翻越冰川,被冻结的巨浪。他知道这里曾是海洋。

    但平静的海面如今变得狰狞,冰冷的海浪此起彼伏,却不再汹涌,只是化作一座座高山,像一阵阵号哭。

    年老的旅者用双脚翻阅冰山,趟过寒谷。但他似乎并不在乎劳累。透过厚厚的白须化作白雾的呼吸始终匀称,不急不缓。

    终于到了,竹君望着眼前巨大的立方体冰锥,只是曾经把百面千相一并揉碎的冰面如今什么也照不出来,他只在透明的冰锥里看到一道迷茫的眼神。

    他敲了敲冰面。门开了。

    下着雪的世界本就暗淡,门扉后不曾点灯的屋子积累了一夜的昏暗。姜泽披散着头发,脸色明显不太好,他堪堪作了个揖,连问候的话都没力气说。

    姜泽转身要回屋里,却被竹君拉住。

    “诶诶,别走啊,没看到我提着酒来的吗?”

    姜泽回头,一潭死水般的眼神看着那坛老酒。

    两人在院子里席地而坐,看清晨的雪飘落。

    酒坛开盖,竹君挥手,陶碗凭空出现在两人手中。

    他也不讲究,直接用碗在坛里捞,接着一饮而下。大呼一口浊气,眼睛好像也就此明亮。他看见姜泽还在发愣,便抓起他的手,效仿自己也从坛里捞了满满一碗。

    “喝。”好像一切安慰都不如一碗清酒有用。

    咕咚咕咚。姜泽也一饮而下,他感觉喉咙很辣,肠胃很烫,一团火隐隐地燃烧着。但还不够,他清醒地渴望失控。

    再一碗酒下肚,于是火旺了起来,融化心里冰封的语句。

    “老先生,我想我再也不能爱上任何人了。”

    无言,但竹君投来视线示意他接着讲。

    “我很难想象,如何忘记那一封封信,很难想象,如何在提及那个名字时不感到慌乱,不......掉眼泪。”他忽然笑了一声。

    “我是不是很懦弱?”说着,他擦去滑落至脸颊的泪滴。

    “我想我只是......”他看向白雪,“我只是感到抱歉。”

    “我本以为我可以给她带来幸福,你知道吗,我甚至还想过有一天堂堂正正地登门拜访把她娶回来。可我只是......”

    “是她痛苦的缘由。”他说出这句话时感觉心里空了一块。他又想起她说的话,每想起一次心便痛一次。

    他忽然又笑了。

    “而且,人们会怎么看她呢?将来再有媒人为她说亲,谁又愿意娶一个有这样的过去的女子呢?”他低下了头,好像这样就能掩饰抽泣的声音。

    “我想,如果我忘记了今天的一切,我会咒我自己。”他的话语里带着莫名的仇恨,好像将来的他已经与现在的这段过去一刀两断,在谈论起这段在故乡的情缘时毫不在意。

    姜泽把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他红着脸,喘着粗气,脑袋里像有两面鼓在敲个不停。

    酒劲上来了,这滋味很不好受,几乎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但他还继续喝。咕咚。咕咚。

    无言。姜泽知道自己已经喝醉了,那么再说便是失言。

    “你后悔吗?”

    姜泽想了想,摇头。他的脸上挂着惨淡的笑。

    “我为何后悔呢?”高昂。“我又为何不后悔呢?”低落。恰恰说明他醉得不轻。

    竹君点点头,不知是在认同他醉得不轻的说法,还是在理解姜泽深如沼泽的迷茫。

    “我年轻的时候,有两位好友。”

    “后来他们死了,他们死的时候我都没在场。死得并不光彩。我常常觉得他们的死归咎于我。”

    他难得地在语气里带上一个千年老人应有的沧桑。

    “再后来,”竹君拿过姜泽的碗,盛满,再用自己的碗,盛满,“我把该走的路走完了,该报的仇报完了。”

    “回头一看,哈,了然无感。”竹君大口痛饮。

    “你该上路了,等你把路走完了,再回头看看,说后不后悔吧。”

    “但今天,且喝他个痛快。”

    咕咚咕咚。两人举杯对雪,咽下苦酒。

    瞻晋城,夕月楼。一场聚宴,一桌佳肴。有美人奏乐,舞女助兴。同桌的个个长衣飘飘,都是神仙。却是无言,齐天门的长老个个阴沉着脸,不动嘴,也不动筷。

    坐于最上席的,看去最年轻的那位,赏了好一会舞,忽然哈哈大笑,渐渐放肆起来,甚至弯下了腰。

    “哎呦,抱歉抱歉,一想到乾元刚回来时那副憋屈的表情,我就想笑。”

    乾元涨红了脸,显然不是很高兴大长老的揶揄。“大长老,此事可不止是关于某的颜面,更关于宗门的颜面!丢了姜泽这枚棋事小,我门的事务却被他人插手事大啊!”

    “知道知道。”蒋泓锦撇了撇嘴,还是满脸的不在乎。他拿起筷子,“吃啊,菜都上齐了。”说完,率先出筷,夹走剁椒鱼头最肥的鳃肉。

    诸位长老面面相觑,还是端起了碗,动起了筷。

    “嗯。明月派这次,确实是过分,以前暗戳戳地搞我们,也算不得什么,这次竟直接跳到脸上来。过分,太过分了。”蒋泓锦摇了摇头,好像很失望。

    “诸位,有想好怎么应对吗?”

    还是没人说话,良久才有一位长老拱手起立。

    “大长老阁下,某认为明月派所为,乃是一次试探,试探我门容忍之心,若是按兵不动,其定得寸进尺。某建议,登门质问,以表决绝。”

    “蒋泓锦用淡漠的眼神打量着那张和他同样年轻的脸,笑了笑,向下挥了挥手掌,那位长老得令坐下。“杨立刚坐上这个位子,敢于说话,是好事。”

    “只是这事没那么简单。”他举筷,夹走一块红烧肉。

    “明月派掌门,我了解他,虽然他看我不对眼,但一件事没有两处以上的利好,他绝不轻举妄动。那么,这件事,除却恶心我们外,谁可看出利好在哪?”

    “南地。”陆权说话了。

    “哦?”

    “姜家一着,我门早在十几年前布下,为抢占南地物料。十几年前明月派何以不动,今日何以动了?老朽认为,在于时局。”

    “当今时局,先帝崩殂,新帝上位。朝廷需除旧迎新,无心四野。恰此时,南地有乱,灵气复苏,虽不成气候,倒确可利用。乘早得制,乘早得利。此时断了我门与南地唯一的联系,日后明月派再想做文章,便容易许多。”

    蒋泓锦轻轻鼓掌,赞许道:“陆长老说得好啊,那在你看来,下一步,如何做?”

    “依老朽陋见,不宜与明月派撕破脸皮,但在南地,不可不布局。应设子门,联络新兴子弟,若反叛势起,我门尚有一应之力。”

    “好,就这么半。”还有几位长老想发话,但蒋泓锦端起碗,大口吃了起来,俨然是拍定了主意。

    陆权慢条斯理地吃着。雨的气息从窗外透进,老人的视线从窗内投出。乌云滚滚,不见金阳。

    南方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