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叶闻劫耳中才隐隐约约听到声音，四肢感受到第一种触感，是玄铁的冰冷。

    两根玄铁锁链，分别锁住她纤细的手腕、脚踝，一根暗红色铁钩刺穿她的琵琶骨，与手腕上的锁链相连。

    走路、抬手，任何一个稍大些的动作，都将勾动那铁钩，让她刺痛难忍，生不如死。

    如此便还罢了，她的丹田处，还时时传来阵痛。

    因为那小腹上，已扎入了一根“破灵刺”，将她灵力泄去，再也不能凝聚。

    她出生时，叶家日渐殷实，家族中的几位长辈按捺不住，发动全族从老家江宁郡落叶城搬到帝都，一举购置了近百亩的大宅，仆人百人，名下私产不计其数。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灵力越强，境界越高，便拥有越多。

    叶闻劫在修炼上虽不及叶辙台，但十八岁时便已迈入二相境，即使在帝都，也算得上年少有为的高手，只要继续修炼下去，二十五岁之前晋升三尸境，四十岁前突破四灵境，成就不可限量，未尝不会是叶家下一任家主。

    可惜，如今她已被破了丹田，锁了琵琶骨，这是她有生以来，受过最严酷的折磨，伤口处的血从未停止流下，仿佛永不干涸的河流。

    渐渐地，她已经不知方向，不知痛苦，不知恐惧，只剩下麻木。

    如此煎熬，不知持续了多久，叶闻劫终于有了一丝意识。

    “叶闻劫，愣着干嘛？还不装车？”

    “贱种，拿了食物还不快滚？”

    她脑海中最多的声音，是一声声怒骂和皮鞭抽打声。每天，她都如猪狗一样被人驱使，愚木般做着别人下达的命令，有什么便吃什么，吃完则在那狗窝似的草堆躺下，一动不动。

    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帝国的最北端，被流放之地。

    死寂林。

    这里一年之中有过半的时间下着大雪，林中巨木参天，导致甚少见到阳光，处处暗影幢幢。

    和她一起的均是些穷凶极恶之徒，个个戴着镣铐，在镇北军的军士监督下，重复地劳作着。

    “铛”“铛”“铛”斧头砍在巨木上，发出金石之声，这是死寂林的特产——“铁芯木”，它材质坚硬近乎钢铁，小小的一块就十分沉重。

    但它却有一个神奇之处，即使沉重坠手，可只要放在水面上，便还是一块木头，能稳稳漂浮起来，是建造战船的最佳材料，需求量极大。

    一根三人合抱的巨木，要六七个囚犯连续砍伐四五天才能砍倒，每砍一斧头，反馈回来的力度都足以使人手臂酸麻，很多囚犯砍上一会，衣衫就被汗水浸湿，加上寒风一吹，头晕脑胀，身体疼痛，时不时便有人栽倒在地。

    铁芯木砍倒之后，又要四五天才能锯成数端，囚犯们将木段装上牛车，再运往北方的另一重镇，雪湮城，由商船运往帝国各地。

    砍伐铁芯木，环境寒冷恶劣，十分艰苦，即使是常居此地的本地部族都很难坚持，拥有灵力、劲力的修道者和武士，更不可能屈尊做这样低贱的劳作，因此一直以来铁芯木的产量极低。

    后来不知朝中哪位大臣灵机一动，提议将此地设为流放之地，既可惩罚囚犯，又能给帝国带来源源不断的材料。

    驻守此地的，为镇北军其中的一支万人大营，抗风营，一边镇守北方，一边监督囚犯。

    此时新帝刚刚登基，肃清敌人无数，被送往死寂林劳作的囚犯源源不断，足有数万人。

    一晃眼，又是数个月过去，期间不知道冻死、累死了多少囚犯，但被打死的囚犯绝不比另外两种死法少。

    镇北军眼中，他们本就该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能为帝国作出一点贡献，就是他们残存生命的最大价值。

    叶闻劫拿着一把小小的斧头，修剪着铁芯木的枝丫，她毕竟曾修炼过功法，日积月累，渐渐总结出一些发力的技巧，可即使如此，她磨破的老茧从来都没有好过，手烂得不成样子。

    “叶闻劫！双手背后，滚过来！”一名镇北军士兵大喊道。

    叶闻劫麻木地走了过去，先是被一把收走斧头，又被那名士兵推搡着，朝前走去，很快她在一处木屋外，见到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人，长得颇为白净，身上穿着厚厚的棉服，虽然材质看不出有多么名贵，关键是没有破损和血迹。

    他不是囚犯。

    “这位是雪湮城商会的使者，他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士兵踹了叶闻劫一脚，将她踹倒在地，“你要是胡言乱语，只会死得更快！”

    年轻男人扶起叶闻劫，淡淡一笑，“不要紧，我只是问你一些问题。”

    这也许是叶闻劫有意识后的半年来，见到的最正常的笑容。

    她曾经常常见到这样的笑容，曾经拥有过这样的笑容，可在死寂林，只有军士打死囚犯后的冷笑，和他们饮酒作乐时的下作狂笑。

    叶闻劫一言不发，年轻男子又笑了笑，道：“你叫叶闻劫？倒是个好名字。最近各地对铁芯木的需求剧增，我们商会打算雇佣些平民来死寂林伐作，你或许可指导一下他们。”

    “为什么是我？”叶闻劫沉默片刻，问道。

    “不受管教的贱人！叫你做什么就做，谁允许你疑问？”那士兵作势欲打，却被年轻男子拦住，“这位大人，无妨。”

    “我叫白暮麟。我在死寂林已观察数日，你一个弱女子，砍伐速度却比很多壮汉要快。我问过军中校尉，你曾是修道者，想必有些技巧。”

    叶闻劫没想到，即使沦落至此，也会被有心人发现。

    见叶闻劫又不言语，白暮麟接着说道：“我已和校尉知会过，只要你愿意指导商会的樵夫，便可搬来与我们一起。住有木屋，每日有肉。”

    这个对常人来说普普通通的条件，在这个炼狱一般的地方，已显得如黄金般珍贵。

    “好。”

    自此之后，叶闻劫终于搬出草堆，换上了一身粗布棉服，甚至连琵琶骨上的铁钩也取了下来。

    反正对镇北军而言，即使是二相境的强壮男子，在死寂林也只是一只虫蚁，轻轻一脚，便可踩死。

    “闻劫，过来一下。”白暮麟坐在一棵伐倒的铁芯木上，带着笑意挥手喊道。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他显得十分热情。待叶闻劫坐下后，他拿出一本账本，“最近一个月，铁芯木产量增长一成有余，闻劫，你功不可没。”

    叶闻劫麻木地点了点头，白暮麟已习惯她的沉默，兀自说着：“若是将这技巧授予更多人，甚至那些犯人，我商会再多出些银两从军中购买铁芯木，想必大家能更好过活。”

    叶闻劫并不答话。

    在她心中，自己已与死人无异，那些犯人，她不屑拯救，亦无资格拯救。

    “唉……”白暮麟突然话锋一转，“树木徒活千百年，终究争不过人。”

    “若是其有灵，不知是否有怨恨？”

    叶闻劫心中一动，相似的话，她已听过太多，甚至已融入她的筋骨血脉。

    “闻劫，你可知道，这些铁芯木，大部分运往帝国之东，供给镇东军。他们常年与出虹之国交战，只要输一战，便是十数艘战船被毁或掠走。”

    “若是有朝一日，我帝国一举伐下出虹之国，这片森林，便能迎来一个寂静的春天吧。”

    “好了，闻劫，我不过是有感而发，与你闲聊一番，早些休息。”

    叶闻劫看着白暮麟转身离去的身影，似落满枝丫的白雪，被惊起的鸟儿震动，簌簌落下。

    极北虽然极寒，但也有十几日的温暖之时，太阳每日高挂枝头，名为“短儿春”。

    在白暮麟的运作之下，叶闻劫的镣铐也已取下，整个人和商会的普通樵夫无异。

    她常常坐在高高的木垛之上，仰望天空。

    因这地面太过污秽，即便如死寂林般常年覆盖白雪，可只要有人踩过，便更显肮脏。

    脏雪。

    “闻劫，你果然在这。”叶闻劫转头看去，阳光之下，是白暮麟的笑脸。

    叶闻劫嘴角微动，这已是她能挤出的最大笑容。

    “女人，还是笑起来好看些。”白暮麟三两步跳上木垛，贴着叶闻劫坐在一起。

    叶闻劫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白暮麟也不介意，“闻劫，我有一份上书，想要你帮我参考一二。”

    “我？”

    “对。你跟我来。”白暮麟拉着她来到自己的木屋前，“有言在先，如不愿意，可不进去。但我希望你能帮我。”

    叶闻劫看着白暮麟的双眼，还是点了点头，走进了木屋。

    白暮麟拿出一份奏章，只见上面陈述了死寂林之变化，千年铁芯木已尽，百年铁芯木亦越来越少，如此下去，战船之牢固程度将越来越差，战事更加不利。建议与出虹之国休战十年，给铁芯木以生长，给死寂林以生息。

    “闻劫，怎么样，如此，死寂林之生气，便可恢复许多。”

    “可皇家，又怎么会采用如此建议？”

    白暮麟笑道：“不试试如何知道？况且我所说皆为事实，百年铁芯木，能承受三尸境高手全力一击，可若是树龄太短，恐怕连二相境的打斗都会损毁战船。”

    “若真能如愿，对死寂林所有生灵，都是极好。”叶闻劫道。

    “哈哈，对吧。”白暮麟颇为得意，朝叶闻劫昂头笑道。

    叶闻劫“嗯”了一声，过了许久，又缓缓说出一句。

    “暮麟，你可曾听过，物之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