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死了吗？

    突然，他又清醒过来，此时那饥寒交迫的痛苦全然退去，可身体却动弹不得，既感觉不到五官，也观察不到四肢。

    “哒……”

    一股清凉之意出现在上方，他下意识地认识到，那是一滴水珠。

    水珠由上而下，顺着他的身体，“嗖”的一下滑落。

    “嗡……”

    不知什么东西停在他身体上，多出了些许无法察觉的微末重量。

    一阵微风吹过，他的身体开始摆动，这才看清了自己的样貌。

    他成为了一棵草。

    同样是一股无名之力，从底下传来，催促着他拼命抓住一切，吸收一切。

    脚下泥土里，有许多微小的光点，要把它们吸收上来；空气中湿润的点点颗粒，它们可以帮助成长……

    罗知因能察觉，这副躯壳的每一处都在尽力地呼吸，他甚至感觉到了愉悦，却不知从何而来。

    和刚才寄身雏鹰时的感觉不同，此时他心中只有蓬勃的劲头，而无需面对死亡的恐惧，挣扎求生。

    生？

    罗知因念头刚起，便发现已回到了刚才的位置，仍是那个星灵化身。

    叶闻劫仍然站在他的“肉身”面前，但双眼紧闭，罗知因也不知如何回到自己本体，只好默默等待。

    他好奇地看着自己的本体“肉身”，还从来未曾有这样的经历，可以站在身外，观察自己。

    这就是我吗？

    如果我再也无法回到那副身体，那他还是我吗？谁才是真正的罗知因？

    罗知因想起求学时曾听到的一件旧闻，道、武两家曾就身心谁为王产生过一次比斗，道家讲心有灵犀，一朝悟道百般皆通，心为上。

    而武士们则不屑一顾，号称拳练万遍，其意自现，炼身才是王道。

    最终两家在一处洞天福地大打出手，生生将那人间仙境打得支离破碎，可身心之论，仍无定论。

    “咳。”一声咳嗽，将罗知因思绪拉回，他发现自己终于回到本体，眼前星灵已经消散。

    叶闻劫点了点头道：“你已在途中。”

    她不知从哪拿出一袋血酒，递给罗知因，“喂给那雏鹰吧。”

    “我们再去一处。”

    罗知因按下心中疑惑，将那雏鹰兜在怀里，跟着叶闻劫到了一片土坡。

    越过土坡，能见到一处低洼盆地，地面泥土硬实，偶有低矮灌木，处处可见倾斜的石柱和嶙峋的巨石。

    附近极少见到这样的地形，那些石柱看似凌乱，实则能感受到一丝规律。

    叶闻劫带着罗知因走到一块巨石旁，那块巨石上有两个磨盘般的大洞。

    “小罗，把手放上去。”

    罗知因照办，然而他的右手刚触摸到巨石，脑海中便传来一声巨响。

    “吼！”

    罗知因被震得吐出一口鲜血，脑袋里仿佛有无数巨钟回响，痛苦非常。

    “叶师，这是？”罗知因好歹缓了过来，疑道。

    叶闻劫也伸出手按在巨石上，然而她表情却毫无变化，“此处名为龙冢。”

    “龙？这世间仍有龙？”

    叶闻劫笑了笑，其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当然，不然那端坐昶安城中的帝王，为何敢自称‘真龙天子’？”

    昶安城，世人往往称呼它的另一名字——帝都。

    “不过那仅存的几条龙，或藏于深海地渊，或隐于高山大川，倒是不常见。”叶闻劫说道：“即使是锁在皇宫之下的那条，也非一般人可见。”

    “皇宫下竟有龙？”罗知因惊异道。

    “尚未蜕形的小龙罢了。”叶闻劫指着巨石，“此乃祖龙遗骨，你听到的，亦是龙吼。”

    “可……”此等消息实在太过震撼，罗知因一时眼神迷茫。

    这位叶师，不仅能控制他人星力，还能抽出神志附身于鸟兽、草木之上，如今提起真龙秘闻，言语间更是轻描淡写。

    罗知因真的开始相信，她确有能力，随手创出吞星术这等奇术。

    叶闻劫如同夫子讲课般，淡淡说道：“无妨，此祖龙已陨落千年，仅存一缕神识，那残肢断臂也如石土一般。”

    “听当国说你以星力入脑，修炼心神力？不妨分出一丝，再查探一番。”

    待罗知因将心神力深入巨石之中，那龙吼便变得足以抵抗，一声声龙吼之下，甚至在其脑海中，幻化出一副惊天动地的景象。

    光阴变幻，那祖龙宛若再生，身长足有数万丈，浑身鳞片雪白，盘踞在一座高山之上，发出震天咆哮。

    而天空中阴云密布，一个黑色龙头探出云层。

    那龙头即使在高天之上，仍显得硕大无比，其身体隐约露出于云层间隙，通体漆黑如墨，长不知百千里。

    最为特别的，便是那黑龙之眼，宛若一块巨大黑色宝石，其中喷射出红黑两色，化为火焰与闪电。

    一声龙吟，天地间瞬间暗黑一片，目之所及，只有那黑龙眼中的雷电火光。

    “轰！”霹雳乍响，一道雷霆从那龙眼之中射出，整个世界亮如白昼。

    不及眨眼，雷霆便击中祖龙龙首，将祖龙从高山上劈落，万丈身躯坠于大地之上，处处地动山摇。

    “吼！”那上古之战，祖龙发出的最后一声怒吼，渐渐远去，化为此时巨石中的龙吼，其中蕴含无尽的怨恨、不甘……

    怨恨……那黑龙如此霸道，竟敢逆天行事，残杀龙类同族！

    不甘……苦苦修炼万年，终能翱翔于九天之上，主掌世间万物，却一息之间，砸落在最肮脏之尘泥中！

    “啪……”

    罗知因睁开双眼，见身旁一石柱恰巧折断，半截掉落在地。

    石柱断口处，涌出无数褐蚁，显然它们早已将这祖龙遗骨当做巢穴，蛀出密密麻麻的大小蚁洞。

    罗知因心中思绪万千，一时沉默无语。

    叶闻劫见罗知因陷入沉思，便不再打扰，她随手将地上的蚁群驱走，盘腿而坐。

    越近寒冬，日时越短，不消多久，便已夜幕低垂。

    叶闻劫抬头看向夜空一角，在视线不可见之极远处，星河之边缘，有三颗暗淡星辰。

    若有神明之眼，可洞穿寰宇，便能认出这三颗星辰，皆为赤焰烈阳。

    叶闻劫之命星。

    ……

    “铁爪鹰搬石封山，所求何？驱赶兽群攻击麒氏族人，又为何？”

    “麒氏族人捕猎野兽，乃至死伤数十人，为何？麒顺古、麒乌实力不俗，却执意断后被兽群踩死，又为何？”

    “雏鹰苟活，为何？”

    “草木生长，为何？”

    一句句喝问，在罗知因脑中回荡，一个个场景，仿佛历历在目。

    “皇家灭我罗氏，为何？”

    “萧家退婚，为何？”

    “止北城之乞丐通风，马贩呼喊，又为何？”

    无数人影闪过，万千言语纷杂。

    罗知因思绪飘荡，他举目望天，见漫天星光摇曳，横亘天际的银河如彩绸般扭动飘逸，似又回到那日沉入的冰冷河水之中。

    举起手臂，点点星光涌出，与星辰一同闪动。

    似呼吸。

    祖龙，黑龙，祖龙，黑龙……

    黑龙那最后一击，如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海，他心中闪过一丝明悟，瞬间天光大亮，仿佛开天辟地，天地初生。

    “贵如祖龙，最终亦不过化为蚁穴。”

    “死生何如？”

    生。

    “铁爪鹰，麒氏族人，一鸟一虫，一草一木，所求不外乎‘生’之一字。”

    “唯生者永存。”

    疑。

    “皇家所为，无非我父上书，触动根基。萧家所虑，乞丐、马贩之行，无非求生罢了。”

    “疑则杀之。”

    罗知因睁开双眼，蹲下身子，手指点中一只褐蚁，那褐蚁忽的停下，身上冒出一颗极其微小的绿色光点。

    他缓缓起身，走到不远处的蚁穴前，伸手探下，本在石柱上爬行的褐蚁如抖筛般掉落，无数绿色光点汇聚于他的指尖。

    若此刻有人能附身褐蚁之上，便将看到如山般宏伟的巨人，从天而降五根巨柱，其中散发出黑色的死亡之气，把生命瞬间夺走，将它的家园、它的世界整个摧毁。

    “生。”

    罗知因一指点出，地上褐蚁尸体全部化为灰烬，而它们消散之处，长出一根藤蔓。

    几个呼吸之后，藤蔓便长得如手臂般粗细，尽力攀附上曾经是蚁穴的石柱，“沙沙”数声之后，蚁穴彻底崩塌成粉末。

    “轰！”突然地面一阵震动，从盆地的所有祖龙遗骨中，飞出一道道绿光，一同汇入罗知因掌中。

    他的掌纹开始扭曲变化，逐渐形成一条细小的龙纹，其势欲腾空而飞。

    不用接触巨石，他已能感觉那道龙吼在其中渐渐消散，而脑海中的龙吼却愈发清晰。

    罗知因将部分绿色光点，注入怀中的雏鹰之中，那濒死的雏鹰顿时有了反应，连身上翎羽，也以肉眼可见之势长出。

    他摸着雏鹰，感受着它重又强劲的心跳，看着一旁的叶闻劫。

    “叶师。”罗知因恭敬道。

    叶闻劫仍在眺望星空，“小罗啊，看看那些星辰，有何不同？”

    罗知因再看星空，果然感受已大为相同，那一颗颗星辰，好似幻化成刚才那无数绿色光点，在视线中跳动、闪烁。

    “星，亦求生？”

    叶闻劫的双眼，在熠熠星光中忽明忽暗。

    “如我一生。此为咒语第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