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闻劫？

    罗知因揉揉眼睛，眼前是一位女性老者，她满头银发，身形瘦小，但精神矍铄，双眼似能穿透人心。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锐利而又坚定，平静中透着淡然，两种本是极端的表现，竟出人意料的融合共存在这双眼睛之中。

    她的气质明显不是麒氏族人所有，更像是圣学馆的一位讲学夫子，只是穿着单薄的棉布长袍，比圣学馆任何一位夫子都要朴素。

    “叶……”罗知因正要称呼，却一眼瞥见麒猎龙、麒当国站在叶闻劫身后，麒猎龙神态淡然，但麒当国则头部微垂，显得十分恭敬。

    她是……

    叶闻劫淡笑道：“小罗啊，你修习了吞星术，可以和当国一样，称我为叶师。”

    果然是她！

    “叶师！”罗知因忙起身行礼，却被叶闻劫按住，“小罗，你受了伤，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

    “是。”

    罗知因看向麒当国，忍不住问：“麒大哥，族人们还好吗？”

    麒当国顿时脸色凝重，但还是点了点头。

    “小罗啊，能活着，就是好的。”叶闻劫抬起手臂，一道星力从天而降，连接在罗知因身上，“你先恢复星力，好好养伤。”

    说罢，她和麒猎龙、麒当国便离开了木屋。

    罗知因坐在床上，呆呆看着那道星力，他并没有沟通命星，可星力之中的熟悉感，正是从南宸星传来。

    甚至这道星力，比自己修炼时还要粗上几分。

    阳光透过木门的缝隙，洒进屋里，如一地碎金。

    现在是白天。

    能在白天，沟通另一人的命星，而且引导而来的，是更雄浑的星力，这是何等的手段！

    两天后，罗知因终于走出木屋。

    只见村子里的泥路上人来人往，一下子麒氏族人们都变得忙碌非常，一家家木屋升起袅袅炊烟，处处能听到劳作呼喊之声。

    连往日里在路上、池塘边嬉戏打闹的小儿，也乖乖地帮着大人们磨刀、挑水、担柴。

    罗知因一路走来，麒氏族人们个个都亲切喊着他的名字，“罗大哥”“罗兄弟”不绝于耳，不少男人还热情邀请他到家中喝酒吃肉。

    罗知因连忙推辞，好不容易走到村子正中，这里有一处宽阔空地，平时为麒氏部族聚会、议事之用。

    如今这块空地却变了模样，正中烧起了一大堆篝火，围着篝火有七八个屠夫正光着膀子在杀牛宰羊，而空地周围已摆满一个个木架，上面摆着已宰好的牛羊，不断有族人前来搬运。

    “小罗，你好了？”

    罗知因转头看到叶闻劫和麒当国走了过来，连忙道：“叶师，麒大哥，我好了。”

    叶闻劫点点头，也走来和罗知因站在一起，默默看着空地上的场景。

    罗知因问道：“麒大哥，这次大狩，猎得的口粮足够吗？”

    “这次一共猎得牛羊等四百余只，算起来肉有一百余万斤。”麒当国指着前方，“族人们按一人日食一斤之量，已把大部分牛羊领回，剩下这些风干储藏，以备不时之需。”

    “加上平时存储的木薯、瓜豆，还有饲养的驼鸡等等，省着些吃，应该勉强够的。”

    “那就好。”

    罗知因说完，三人又陷入沉默。

    篝火火光摇曳，晃得罗知因有些出神，可偶尔飘过的血腥味，又让他想起前日那山谷里的生死战斗。

    恍若隔世。

    他摇了摇头，虽然不愿意提起，但已发生之事，总要面对。

    “麒大哥，那天我用尽心神力，意识模糊，后面不知怎样？”

    麒当国本就长得肩宽腰直，高大魁梧，平日里都是昂首挺胸，可此时，竟微微有些佝偻。

    他转向罗知因，膝盖猛得弯曲，似要跪下，罗知因赶紧出手架住，怒道：“麒大哥，兄弟不跪兄弟，你这是何道理！”

    麒当国下跪不成，便缓缓站直，重重抱拳，“麒氏族人，均谢罗老弟大恩！”

    “麒大哥，不必说‘恩’这一词，我已说过，我罗知因是麒氏部族所救，命便是归于麒氏部族，绝不后悔。”

    “好！”麒当国拍了拍胸脯，“那今日起，你便是我麒氏族人，是我麒当国生死兄弟！”

    “好！”

    说完，麒当国终于开口解释，“那日罗老弟你大吼一声，周身十丈内光芒四射，竟一举将那奔涌的兽群生生喝止住。”

    “那光芒明明十分耀眼夺目，其中却蕴含着一股莫名的感觉，反而似黑暗一般，令人恐惧，消沉，想要退却。”

    “那一刻，前面的兽群尽皆停下，很快便相互挤压死了不少，但好在后面的蛮牛、岩羊不再狂奔，而是向山谷两侧窜逃。”

    “那铁爪鹰群还欲驱赶，但我和破军已抽出手来，硬是举起一头头岩羊尸体抛去，终于把它们赶走。”

    罗知因追问道：“那……族人们？”

    麒当国沉默许久，缓缓说道：“除了先前那十二人，兽群撞死踩死族人二十三人，重伤十五人，此次大狩出去的人，死伤……过半。”

    “娘的，麒顺古这小子，平日里死命吹嘘自己皮糙肉厚……还有麒乌，你不是号称麒氏部族灵活第一，一直不服麒飞鼠吗？娘的，你们倒是跑啊！”

    麒当国突然破口大骂，可声音却越来越低，渐成呢喃。

    “跑啊，傻孩子们，快跑啊……”

    听到麒当国的话语，罗知因亦知道了一切。

    自己救下的麒顺古，那个抱拳致谢的麒顺古，还有麒乌，一个经常光着膀子在森林里奔跑，把自己晒得跟黑炭似的少年……明明他们的身影还那么清晰，他们的脸庞还那么鲜明，可转眼，便已长埋于白雪和泥土之中。

    罗知因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和麒当国一起，默默哀悼。

    “麒乌，是麒木生家的那个娃吧？”叶闻劫一直注视着前方，此时却突然问道。

    麒当国点了点头，“是。”

    罗知因顺着叶闻劫的目光，看清了篝火旁的那几个屠夫的脸。

    其中一个，是麒木生。麒乌，是他的独子。

    同样光着膀子，麒木生面无表情地将一头头蛮牛砍成大块，只有在族人来询问时，才会简单回答几句。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死者已逝，而生者又该如何？”叶闻劫叹道。

    “小罗，你随我来。”

    叶闻劫转身离去，罗知因朝麒当国点了点头，一个人跟了上去。

    叶闻劫看似年过花甲，但脚步极快，不一会便出了村子，来到靠近森林边缘的一处空地。

    罗知因刚要询问，却乍的听到一声啼鸣。

    “这是？”

    叶闻劫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树，“在上面。”

    以罗知因如今的体质，一跃便攀上树枝，那上面竟摆着一个鸟窝！

    不，鸟窝里虽然只有一只雏鸟，但它爪如尖刺，黝黑发亮，占了足有小半个身体。

    铁爪鹰，雏鹰。

    别看它如今只有拳头大小，可只要数月就可长到四五尺长，翅宽一丈，那对爪子，便可杀人。

    罗知因抓住鹰窝，跳下树来，“叶师？”

    叶闻劫淡淡道：“我来之时，当国已回到部族。事后我在那片山谷发现鹰窝十七处，大多雏鹰已饿死冻死，或从窝中坠落摔死，仅剩这只一息尚存。”

    “除此之外，我还攀上那隘口，仔细探查了那些石块。大多石块，有铁爪鹰爪痕，最大的那几块石块，爪痕不计其数。”

    罗知因呆立当场，他自幼聪慧，博学广闻，自然懂得了叶闻劫之意。

    那山谷之所以温暖宜居，吸引如此多牛羊聚集，竟是因为铁爪鹰辛勤不缀，以一块块石头封住隘口，挡住寒风。

    甚至，那些牛羊，也可看作铁爪鹰“圈养”之物。

    若真是如此，这与人何异？！

    自有典籍以来，人类便自认为这世间的主宰，虎豹牛马、虫蚁鱼蛇皆为低贱。

    可……

    叶闻劫挥了挥手，一道星光从罗知因体内流出，在他眼前渐渐化为一个半透明的人影。

    随后罗知因突然发现，眼前竟出现了另一个自己！

    他抬起手臂，却发现手臂满是星光，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半透明的人影。

    “小罗，无须紧张，按麒氏部族一说，这是你的星灵。我暂且将你神志，附于这星灵之上。”

    化为星灵的罗知因点了点头，却无法发出声音。

    “去吧。”

    叶闻劫话音刚落，罗知因便感觉一阵恍惚，再清醒时，眼前已分成了两幅景象。

    左右两边皆是枯枝草叶形成的屏障，他试着呼喊，发出的却是嘶哑的啼鸣。

    视线的边缘，可以看到尚未成型的翎羽，和裸露出的片片粉色皮肤。

    我……竟成了那窝中的雏鹰？

    一阵刺骨的寒冷突然袭来，罗知因感到心中一震，这副雏鹰的躯壳止不住的抖动。

    可很快，那应该是肠肚的位置，传来灼烧般的饥饿煎熬。

    这雏鹰应该许久未进食，没有食物便没有力气，它仅剩的那点点力气，伴随着温度一起迅速流失。

    生命宛如一缕青烟，随呼吸飘飘渺渺，稍重一点，便会断掉。

    罗知因的神志渐渐模糊，但仍有一股无名之力，在支撑着他……

    这股无名之力，仿佛来自身体的最深处，神志的最本源，来自无尽远古的记忆，无数世代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