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世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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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枝

    头顶上是赤地平原,回家的道路也只剩那么近,刘彣最难以逾越的距离不是路途的遥远,是人无法突破的身体限制。

    大脑需要营养,没了氧气去输送,不久会昏迷,时间一长原地去世。他特别烦,做的足够多了,还有一道没想过的障碍拦在身前。

    航天服早丢在了怪物洞穴当中,头上的护罩也在一场大火中被发狂的虫子咬碎,他再有千百般的决心也难走回去,除非他会飞。

    他坐在摞起来的桌子上,对砸到过的后背不管不顾,面如死灰,心如死灰。

    地下和上面的火把同时照着他,从上到下没有任何死角,但他本人却不在这光中沐浴。这光没什么辉煌,温和透亮,把坐在上面的人搞得像纸人,堆起来的桌子和椅子成了祭坛,献祭着一个看上去死掉的男人。

    刘彣心里发狠,恨恨地注视着一切,他亲手搭建的祭坛,他亲手点燃的火把,还有他亲手推开又关上的逃生口。

    一把椅子同着布条一起飞下来,撞到地上断开成了两截,往后是木棍、桌子、抽屉等等这些。他怨恨着一切,怨恨自己的努力,怨恨一次次希望后到来的失望,他把怨毒发泄给身边的一切。

    桌子被砸烂,椅子被摔碎,无数的木屑和布条乱飞,都是为倾诉心中的愤恨。

    能砸的都砸掉了,该抒发的情绪也抒发过了,怒火得到了燃烧,只是该面对的一样不少。他的一腔怒火什么都没有改变,唯一改变的是他自己辛苦搭建起来的高台。

    宣泄完了,一边能灵活运动的手攥紧再松开,成片的血沿着手背到手指,最后划过指尖滴落,一滴两滴,似是早溢满的池塘上下起了毛毛细雨。

    他仰起头望着怎么都突破不了的通道口,绝望的目光几乎是穿过了头顶的钢筋混凝土,直达苍穹。他问那个穹顶上未知的神,以埋怨和无助问道:“我还要怎么做?你还要我怎么办?到底该如何才能要你满意?”

    实话实说,刘彣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的存在,他的仰望和指责都是对自己的,他扪心自问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出得去。

    他想回去喝酒,去吃虫子的肉,管酒是不是干净,虫子是不是能吃,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能够失去的呢?

    终于,他坐在一张躺倒的桌子上,思绪如潮。

    想到了两年前的一番场景。

    那个时候的刘彣正赶上家里最困难的时期,而且各个地方的用工都是饱和状态。人互相争斗去换一次没有薪资的实习机会,有的人必须和机器抢活干才勉强糊口,大家活得都不容易。

    他每当困难的时候爱听一首老歌,这首歌和他出生的时间算是同一年。

    那时他刚好得到了一次实习机会,但是实习期有三个月,无薪资。所以在成为正式职工前,他需要维持住日常开销,于是兼职做了外卖。

    送外卖的满大街全是配送车,一位大佬用配送车抢夺了底层人赚取钱财的生路,依靠雄厚的资金免费为商家提供车辆或无人机,但是每月商家都要交使用费和维护费。虽然有车,但还是有人,不管在任何时候,人都能从夹缝里生存。

    刘彣选了最难配送的道路,是配送车辆难以通过的老城区复杂建筑群,而无人机投送能力又弱,这种地方简直是为熟路的外卖员保存的。

    他白天工作,为了在实习期能有一个好评,每天都自觉加班,和其他实习生卷成了一团。

    有一位大佬说过,国人的薪资不能太高,其实是有道理的。因为国人太多了,且能人辈出,一旦人的价格超过了不知疲倦的机械,那么人就会被淘汰掉,能被保留下来的都不是普通人。

    所以当发展到一定程度,最难的时候就来了,度过了这个坎,所有人都能迎来梦寐以求的生活。

    偏偏刘彣处在这个坎上,是最难以维生的阶段。

    总之他每天工作到很晚,恰巧那时候的人都很晚回家,他便有了送外卖的机会。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半个月,刘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来,精神萎靡,没了一个年轻人该有的朝气,灵魂像一个老年人那般迟暮。他被上司说教了,告知他没有其他实习生努力,再这样下去恐怕连实习期都完不成。

    巧合的是,那天他送的单超时被投诉了,罚的钱足够他赚五天才能赚回来。

    那一天,他的心情和今天差不了太多,除了今天更加糟糕些。

    所以当天不打算继续送了,就在半路上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一家人聊了些有的没的。当听到电话里父母说别太累的时候,刘彣再也绷不住了,他的泪水夺眶而出,一个大小伙子在幽暗的巷子里抱着头低声呜咽。

    往回走的时候,眼眶还是红红的,就跟得了一场大病似的。

    要回出租的小屋,他常常喜欢走一片公园,公园有一个地方被音乐人占据,和他差不多年龄的男男女女会演奏乐器或者唱歌,大家其乐融融,完全醉心于音乐之中。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这双手哪里能演奏乐曲?这是一双只会在泥潭里往外挣扎的手。

    时过境迁,我们都曾想变成贫瘠的土壤上盛开的一朵富贵牡丹花,也想过成为穿透淤泥的中通清白的碧莲。但是,任何花的花期都是短暂的,我们总在需要绽放的黄金时期虚度光阴,最后来一句往事如烟,烟消云散……

    刘彣自认为从未虚度过光阴,也从未有抱怨过家庭的困苦。

    但他今天真的累了,身心俱疲,他好想睡一觉,说不定等到明天,明天的太阳还会照常升起来。

    可是不行,他睡下醒来过很多次了,每一次醒来面对的都是准备生吞活剥了他的残酷现实。

    越回顾越失落,直到一股升起来的浓烟呛到了鼻子,回头一看,一根火把歪倒了,引燃了距离最近的木制品。

    他急步过去扑灭了没能成气候的火灾,随即身体一抖,马上幡然醒悟,他想到了火灾。

    由火灾想到了灭火,由灭火想到了消防,由消防顿时想到了地堡的四层,那里是有一间专用于存放消防器材的地方的。

    灭火器之类的不是重点,像这种地方的消防设备都配有探火服,而全套探火服包括提供三十分钟以上氧气的气瓶。

    如果能在地下四层找到一身探火服,从地堡这个出口走到返回舱,三十分钟时间,足够了。

    挫折的反复锤炼,可能刘彣自己都意识不到,他的心比以前要坚韧许多许多。哪怕找到了办法也没选择第一时间往地下四层赶,转而先去二层。

    往下的一路兴许危险重重,他要弄一身足够保全自己的装备。

    对付大面积虫子的燃烧瓶,照明用的火把,还有防身的武器。

    他用爪刀削尖木头做成掷矛,用酒瓶加布条多做出数个燃烧瓶,火把收罗了三根,到把自己插成了豪猪才满足了安全感。

    左臂用不了太大力气,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勉强的活动也能做到,他用这只左手握住火把,从地下二层的楼梯向下。

    楼梯和他最早走上来略有不同,多了很多虫子爬行的足迹,也有部分烧灼的印痕。既然这个地方存在这么多虫子,而上面的一二层又不常见,那更多的虫子一定在深处。

    有了这层考虑,刘彣的每一步都极为小心,时刻注意着前方道路和墙壁。

    很多被忽视掉的地面花纹都是虫子走过时留下来的,他从怪物洞穴进入地堡时并未在意过,如今看来,这里面确是常有虫子自由自在经过。

    火把很亮,光照出来的面积足够把楼梯点燃,使他走起路来多了不少自信。

    到三层和四层楼梯的转弯处,他见过七八只抵不住燃烧死掉的虫子,搞得鼻子嗅的味道全是烤肉香和奇怪臭味的混杂,闻起来异常上头。臭味很怪,说不上来,但近似一种植物变种的气息。

    他左手握着火把,右手斜拎着掷矛,后背上是木料的磕磕碰碰,一路走下去全是磕磕绊绊,而不少楼梯出现了裂纹。

    过了三四层楼梯转角,一些墙面有多数脱落,小到碗口大到车轮不等的洞隔上几步会看到一个,从这些洞里面探出来的是缺少绿色的树枝。树枝包含深色的木纹,表皮粗糙,用手抚摸上去,如同去摸坚硬的逆鳞。

    刘彣停下来看这些和墙壁融为一体的树枝,从火光照耀下,树枝呈现出混凝土相同的颜色,分外妖娆。他捏住突出来纤细的一根尝试折断,却被想象之外的硬度震惊,每一寸都跟钢铁那样坚硬,似乎就是铁丝纤维纠缠出来的,经过了千锤百炼锻造而出。

    这地方奇怪的事物确实不少,植物都要深深长在地下。

    再往下走过数道阶梯,植物密度更是惊人,大大小小的树枝横插在楼梯上,成了前进路上必不可少的拦路虎。像进入了原始丛林,钢铁的树枝横竖都有,楼梯树枝最多的地方都能组成一张大网。有些密集区域非得找到缝隙钻过去才行,更有两三道阶梯都被树枝替代了岗位。

    刘彣不断改变姿势,或是弯着腰,或是伏着身子,或是趴在地上,还要手脚并用从上方爬行。

    短短一条楼梯走下来,比冲刺四百米还累人。

    地下三到地下四的楼梯有三转,他走过了四分之三,但最后这一段楼梯却无处下脚,密密麻麻从墙壁伸出来的树枝阻拦了任何通行的可能。

    他停下脚步,前方不光有树枝作为阻碍,几只虫子一样引来刘彣注意。虫子个头不大,最大的就有两个巴掌长度,它们趴在坚硬的树枝上,一排长腿换来换去,看得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距离近的小虫子发现了刘彣,虫子翻一个身把口器转过来,两只大颚张开再合上,随着虫子某一次打开它的嘴,一根矛稳稳扎进去,力量大到把虫子钉在了树上。

    虫子前半截身子动不了,后半截身体吃痛舞动,腿胡乱蹬来踩去。

    刘彣面色铁青,举起挂着虫子的矛,一扭脸扎穿了另一只虫子,两虫被做成了大肉串,汁水都从矛身贯通处喷出来。

    持矛之人两三下的甩动,看都不看一眼半死不活的虫子,挥舞矛多次捅向其他目标。

    挡在眼前的虫子都被扎穿了一道口子,却都由于顽强的生命力继续抗争,直到刘彣一个一个给它们痛快。

    他把再也动不了的虫子扫到了不碍眼的地方,擦干矛身的汁水,准备突破面前的难关。

    要正面过去不太现实,虫子能钻进钻出的地方是过不了人的,想过去只得绕,从楼梯外侧悬空绕过去。

    他把矛插到身后,来到楼梯扶手前翻越,脚刚好踩到了伸出楼梯外的树枝上。前方有一条狭窄的通路,是墙壁和下方的树枝共同挤压形成的,在楼梯这种有限的空间,树枝都得争抢地盘。

    通道的狭窄致使通过是采取的姿势异常别扭,他需要半蹲着身子把后背弯曲,侧着展开手臂才能勉强挤进去。

    凭借另类的姿势,他从通道中挤了一身刮痕,在快要到达尽头时听见头顶很多虫子移动的声音,想来是通过了那处从楼梯上过不去的阻碍。但后面有什么看不到,因为头顶也是树枝,他不像是扎进树丛,反而像是身处地震后的残垣废墟。

    被火把烤过的树皮更黑了,是镀了一层膜的金属,也是抛光过的手串。

    到尽头还有一米距离,刘彣却动不了了,他被卡在了逐步变小的通道中间,进退不能。

    正常来说,一个成人是可以过去的,阻碍他的是背后的掷矛,变相增大了的体型已经无法穿越树枝构成的夹缝。

    他只好丢下前方的火把,手臂弯曲意图拔出背上碍事的几根掷矛。

    火把滚在树枝表面生不出一丝烟尘,这树违背生命结构,居然免疫火焰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