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世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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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大梦一场

    他很有耐心的等水化掉,拎上应用之物出门,这个白天没有沙暴,一点点微弱的还是在太阳能电池板上盖了稀碎的沙尘,他照例用手抹下去,不慌不忙的注视着头顶的星空。

    依旧是大晴天,一轮明月当空照,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光年外的眼睛。东方天空飞过来的那一大片蓝光,不用想也能知道,那是鲸群的出没光泽。关于鲸群昼伏夜出的原由,刘彣只能想到它们惧怕阳光,除此之外很难找到第二个理由。他所熟知的会发光的鱼类基本只在远离光照的深海活动。

    白天处处都有的黑色球状物无一可见,怪物和小虫子看不到半点踪影,就如同世界重启过一样。唯有冰晶尚在,却也少到可怜,没有几十米的搜寻得不到一二之数,刘彣拎着用以采集冰晶的篮子顿感自己就是个傻子。

    第五次舱外探索,目标直指南方,这趟过后便算走过了返回舱东南西北四处大方向,在有限的氧气范围了解全貌。他好奇欲一探究竟的是西边的异色之处和南边的大裂谷,那都在脚程范围以外,不用点非常手段怕是难以到达,所谓非常手段无非两种,其一增加移动速度,其二提高氧气的携带量。

    他想的最优解是徒手撸一辆自行车或踏板出来,以人力驱动作为基本概念,奉行节能环保的理念。首先他需要拼凑一台车架子,至少两个车轮,一套精巧设计过的传动系统。只是以他目前的工具还有可用材料,造出来的东西不一定有两条腿跑得快。

    伴随时间推移,远处鲸群在他返回途中悄然而至,蓝光粉末从西向东播撒,开枝散叶,一片星河坠落,单调的红土世界被迫点缀上光怪陆离的斑斑点点。刘彣躲避着落点不确定还有很大可能砸在自己身上的蓝光,以出色的判断力灵活躲避,奈何他的步速远比不上鲸鱼飞行的速度。

    不出多时,前后左右都有蓝光在照耀,熟悉的蓝色草地伴着虚无的风摇曳,羊群低头啃食青草。刘彣看不得这个,凡是有羊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不争气的口水能形成一条壮丽的瀑布。

    历经无趣的千难万险,他躺在返回舱上,掏出自制的望远镜对准鲸鱼,每一只鲸都是一条完美的生命,每一只鲸漂亮到难以用语言形容,每一只鲸像与世无争的旁观者那般用它们的美丽嘲笑下方的这个世界。不会有鲸鱼发现,在它们不屑一顾的世界的某个角落,正有一个人类拿着望远镜欣赏着它们。

    刘彣呼喊一声北冥有鱼便收回了望远镜,视线跟随着起身的动作下垂,几米外一个直勾勾盯着他的人给他吓了一大跳。突如其来的注视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险些从返回舱上跌落。

    刘彣全身汗毛倒竖,肺都要炸了,那双惊奇的注视的眼睛令他心跳加快,似乎要从胸膛蹦出来一样。可那也不过是一道虚幻的人影,人影距离返回舱如此之近,手指着刘彣说着什么话,满眼都是惊喜。观其相貌也不过十一二的少年,着一身蒙古袍。

    心念一动,刘彣对着少年打招呼,一双手摇摇摆摆,让他没想到的,少年也在挥手示意,这场友好的问候似乎穿越了时空。刘彣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迫不及待地爬下返回舱,瞬间出现在蓝光边缘的少年面前。可在下一秒,悬着的心沉入深谷,因为少年还冲着返回舱的上方神采奕奕,终究还是错付了。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这点失望算不得什么。刘彣驻足原地观察少年的一举一动,只见少年兴奋的手舞足蹈,视线经由返回舱上方不断往上去看,不多时已是仰起脖子抬着头,露出了颈部处的独特装饰品。少年的观望一刻不停,身体跟着他所注视的东西旋转,直到以后背对着刘彣。

    蓝光也在此时闪烁几下,一名妙龄少女从另一边跑出来,少年于是指着远方,少女陪着他心随所指。他们彼此说着话,手拉着手从这一片蓝光跑向了另一片蓝光。以刘彣的视线往前,总能看得到这一对少年少女跳跃在不同的蓝光之中,如同青蛙踩踏荷叶。有时因为落点的问题,他们只在某一片蓝光的角落草草出现和草草消失。即便听不到,刘彣仍旧能看出那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欢乐。

    蓝光渐渐微弱虚化,一直到无影无踪,地面上留下来的还是颗颗黑色的球状物。

    刘彣看这天色,又黑又亮,够怪异的。他逐渐有了困意,回家睡了一个好觉。

    一夜无梦,第二天醒来才去录制自己的探索记录,记录相当的敷衍,镜头里的他嘴里叼着食物,一只手拿着水袋,叽里呱啦讲出来的话含糊不清。核心意思只有一个,探索过程毫无收获,他得给自己攒点家底出来,不能只花钱不挣钱,到最后面对空荡荡的粮仓再痛哭流涕。

    穿戴整齐,刘彣把头伸到外面,先估量一下是否有潜在的风险。云聚在东边天空不知疲倦的工作,太阳于云层后懒惰的爬出来,让这个世界感受不到片刻温暖,这该死的破太阳。

    值得庆幸的一点是地面结出来的冰晶,莫非地上真的会生出水来?成群的小虫子蜂拥到黑球表面大快朵颐,今天的风还算合适,脏乱的地表正被无数扫帚清扫着,可惜刘彣有一身厚重的航天服,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轻车熟路的丢出武器,挎上包,抓着篮子跳到地上。今天起床较晚,怪物家庭早早享用过早餐,两只大的侧身对太阳,三只小的嬉戏打闹,玩累了要么趴在父母身边休息,要么追上一只小虫子吞进肚子里。小虫子无可奈何的接受自己作为食物的命运,只求一死了之,这是一个无良的世界。

    长板子一片一片敲碎冰晶,刘彣从返回舱外一寸寸收集,他今天的目的相当明确,要囤积足够多的水,有可能的话搞一点食物。其实食物最让他头疼,这里能吃的除了怪物只剩下小虫子了。而看似两种选择,实际只有一个,怪物一家五口给刘彣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生出觊觎之心。

    虫子黑绿相间的纹路不像能吃的样子,即便真的能吃也伴随一个问题,他没办法升火,如何吃?生啖?想起来虫子一身的绒毛和密密麻麻的腿,以及吃下去爆在口里的汁水,还没送到嘴边上就要吐出来了。而面对一种不了解组织的生物,随意食用是不行的,尤其不在一个生态系统当中,组成生命形式的差异无法在肠胃中同化。

    最后刘彣用别的方式安慰自己,本来都是可能死掉的人了,适不适应当地生态还是什么大问题吗?

    关于自己到底死没死,他至今存有疑虑,觉得死去的原因全是这个另类世界的暗无天日,觉得自己活着的原因来自于身后的返回舱,你总不能说机械和电子零件会跟人一样去死吧?除非真有机魂一说。

    他胡乱猜想,手里渐渐装满了一篮冰晶,放到返回舱的电子设备旁再钻出来,趁着冰晶融化前清理一下太阳能电池板。清理的过程很快,随后他开始拆卸已经破损到无法使用的电池板,希望取一些还能利用的部件当做维修更换使用。他所需要拆卸的电池板有两块,更多的深陷地下当中,要获取首先需要挖一下地面。

    刘工要制作一些土木劳动需要的工具,例如一把锄头一把锹。

    他慢慢去拆卸电池板,所有用得到的工具齐上阵,面对那些由于撞击导致变形的结构,他也无能为力,只好用撬的、用砸的、用踹的。大约度过一个小时,一块弯曲变形的太阳能电池板躺在地上,带给刘彣满满的成就感。

    如法炮制,第二片电池板的拆除速度明显更快了,有了前一次的经验,第二块的花费时间不到第一块的一半。他坐在原地大口呼吸,眼睛无意中的抬起,一只小怪物正在不远处好奇地打量着他。小怪物前肢蜷曲置于胸口,两条后退承受大部分的体重,尾巴藏在身后抵住地面,状如狐猴。

    小怪物的家人全然没注意到这边,一家五口恬静的酣睡,只有这个好奇的小家伙在十多米的距离上表示出旺盛的求知欲。怪物人畜无害的表情也更改不了食肉的天性,它爹或者它娘第一次见面时送出的大礼至今烙印在刘彣脆弱的心里,航天服的抓痕全拜他们所赐。

    等小家伙分清楚了它和刘彣在生态链的地位,也会像吃虫子一样吃了刘彣。

    刘彣也不管小怪物,老老实实抱着电池板回家去,有些工作可以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去做。今天的风沙不大,主要精力应当放在舱外活动上面,于是乎,他拎着篮子出门逛街,计划再取一些冰晶回来。

    收集冰晶的原则是尽可能待在安全区,别跑太远,方向的选择一定要面对怪物,避开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袭。这回他屁股后面多了一个小跟班,每次刘彣往前走,小怪物必然咬住十多米的距离不放。刘彣停则怪物停,刘彣走则怪物走,但凡刘彣回头,小怪物必然摆出一种随时逃跑的样子。

    小怪物可能没什么坏心眼,人家只是单纯的好奇,可不安分的因素不在小的身上,在亲情泛滥的大怪物身上。

    “小美啊小美,别跟着哥走了,哥惹不起你家的二位长辈。”

    他闲暇的思绪促使他给小怪物取了小美这么一个名字,总喊人家小怪物未免太缺乏礼貌了。此外,一家人必须整整齐齐的,大的小的都得有名字。他给小美的同龄怪取名为小帅和大漂亮,两只大的分别是老爹和挨千刀的。

    这一路上人和怪走走停停,随着最后一片冰晶入手,一篮子的冰晶熠熠生辉。刘彣累得满头大汗,穿着航天服做这种需要弯腰侧身的工作并不怎么舒服,他的腰有了混浊的吃力感,腿出现了麻胀。当满满的收获沉甸甸的拎在手里,他如释重负,巴不得这辈子不用这么干了。他没有片刻休息,走到了一颗被吃到剩了一半的黑色球状物前。

    小美如影随形,刘彣看出来小美的旺盛好奇心即将耗尽,估计用不了多久,小怪物要乖乖回去了。

    半颗黑球如同被虫蚁蚕食过的巧克力糖豆,剩下的那一半上密布大大小小的齿痕,糖豆旁不太安详的躺着一只争抢食物被活活咬死的小虫子尸体。死状极其惨烈,从中间一分为二,一点汁水和干掉的内部组织流到地上。

    他捡起两段虫子尸首朝着小怪物丢过去,小怪物明显吓到了,窜出去好远才停下,目光中带着警惕。刘彣笑骂一声,忍着酸麻蹲下来研究半颗黑球。总体来说,黑球本身并不坚固,是由一团类似燃烧不充分的絮状物挤压而成的,絮状物本身并不特别,可如果用手去按是按得出小部分水分的。至于为何,刘彣无从得知,这种黑色球状物的成因都不正常,是鲸鱼身上产出抛下的皮肤粉末。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黑球实际上是鲸鱼的分泌物或者排泄物?地球上确实有动物可以以大象的粪便作为食物。再说了,鲸鱼全身是宝,腹中沉积的呕吐物都能作为昂贵的熏香,脂肪能作为照明工具的燃料。这里的鲸鱼又如此奇异,身上分泌点东西出来作为下界子民的养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那反过来提问,数目庞大的鲸鱼以什么为食?

    他扒开絮状物残骸,其中有水痕又像没完全消化完的样子属实恶心到了他,一些细丝藕断丝连的挂在两断层之间,粘稠中滴着水。他对这东西能否使用表示怀疑,即便能吃也不会容易下咽,味道必定不美妙。刘彣曾许下宏图大誓,当生命即将终结前,他一定会试吃一次,他现在多少有点后悔,不知道说出去的话还能不能收回来。

    把黑球从里到外扒开,他也算看够了,拎着篮子往家里奔。一扭脸,小美正用两只前爪按住小虫子进餐,挺凶猛的小怪物,吃起东西来一副狗相,屁股后面的大尾巴如果再摇晃几下,说和狗同根同源都有人信。

    刘彣绕开小怪物打道回府,小美望着刘彣的背影再看看爪子中的食物,两两难全。

    刘彣本人还是希望小怪物继续吃的,吃好、吃饱、吃胖一点,最好你们全家都吃一个肥肥胖胖,到那时再给你们一家都宰了,当要看着肥美的怪物肉比烤羊孰优孰劣。这一家怪物加起来少说五六百斤,够他刘彣吃上半年,这边温度还低,存放食物相当的方便,随便找个容器在刨个洞埋里边,就是纯天然的冰箱。

    心里正钻研怪物的一百种做法,远处打盹中的大怪物清醒了,随即发出嘹亮的吼叫。家里孩子少了一个,做父母的心急如焚,大声呼唤离家的孩子。小美听见父母的召唤娇滴滴的做出回应。怪物老爹寻声望去,瞳孔紧缩为一条尖锐的直线,自己的孩子身边有一个可怕的异类。

    怪物老爹紧张得连滚带爬,被惊醒的另一头大怪物同时马不停蹄的寻声救以。

    一只怪物四条腿,两只怪物八条腿,一路掀起来的暴土扬尘,就是环抱工作的朋友们看了都要摇头还有嘬牙花子。

    此时刘彣身上的毛都炸起来了,人家一家人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的,他后脊发凉,一面大叫着误会一面抽出武器防身。最近长板子作为采集和破坏的工具用多了,都忘记了真正用途,制作的初衷本就是为了防御怪物使用,该到了检验其可靠性的时刻了。

    他横板在前,一点点后退,两头怪物一个跑向小美,另一个直奔刘彣而来。观其势有给他大卸八块的意思,只是怪物在距离他没多远的地方停下了,以不断的吼叫来震慑。当一个猎食者在不饥饿和未偷袭的状态下攻击另一个体型差不多的未知生物,多半也会权衡,吼叫只是展示威力的一种方式。

    地球上的动物包括猫和狗都有自己的习性,而多数人会以慈爱和控制欲忽视掉这些与生俱来的习性,造成许多受伤的案例和矛盾的本质源自于无知。动物本身有等级观念,有防卫意识,有亲疏之别,从某些方面讲和人类是一样的,只是人类身居高位,很难以动物的视角去考虑动物的问题。

    刘彣抡起长板子显示他自身的武力,想借此令怪物知难而退。若是掉头逃跑把自己的后背留给怪物,结果是他本人无法控制的,一定很糟。而他炫耀武力带来的后果是刺激到了怪物,怪物受到威胁且露出了一嘴的倒钩牙齿。

    诡异多变的天气无时无刻不在出乎意料,前一秒还微弱的风在后一秒大作,厚重雾气一样的沙尘翻涌。那怪物绕行再绕行,森然的眼睛一刻不眨,只等待进攻的最佳时机。

    刘彣陪着怪物原地转动,保持正面对敌姿势,双手死死握住长板子,他甚至没机会去拿手枪。而他某一刻听到了来自背后的拉长吼叫,两头怪物一前一后将他控制。

    时间仿佛很长很长,变得很慢很慢,当他分出精力警惕后方怪物时,正前方始终围绕着的怪物悄然而至,速度快到让人目不暇接。

    待刘彣反应过来为时已晚,怪物已到身前,自下而上扑来。电光火石的刹那,刘彣压下长板子,人造的不怎么坚固的储物格柜门对上了自然界孕育出的锋利爪牙。只是一瞬间高下立判,怪物的牙齿没入人造物之中,碎屑蹦飞。

    来自怪物强大的力量又一次震撼了初来乍到的航天工作者,拖拽之力堪比一台拥有两匹马力的小型发动机。刘彣与怪物角力,他以左右横扫的方式要夺回自己的武器,就是垂钓者消耗鱼所作用到的技巧,可一头捕猎者咬住的东西又怎会轻易拱手相让?

    牟足全力的竞争迅速消耗体力,当刘彣气喘吁吁时,他的对手还拥有旺盛的储备,他被迫松开手由着武器被怪物夺走。手无寸铁下,刘彣迅速后退,手伸进挎包里面拿自己的手枪,要抢在怪物下一波凌厉的攻势前做好准备。

    他一出手便抓到了枪的防尘盖,然而在他即将拿出武器前,背后凛冽的肃杀之气接连而至。他好像被一块飞过来的大石头击中了那样失去了力气,来自肩膀的拉扯使他在半空中来了一次翻转,身体重重的摔在地上。

    面对一头怪物尚无比吃力,同时对付两头必死无疑。

    肩膀是撕裂的疼痛,背后袭来的怪物凭借惊人的咬合力甩着头,准备一鼓作气撕扯下刘彣的手臂。他眼前渐变黑暗,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另一头怪物丢掉了口中的长板子,迈开四肢冲击过来。如果两头怪物各自咬住刘彣的肢体,他一定会如同被鳄鱼抓住的牛羊一般分成两半。

    痛苦、绝望、不甘,他的眼睛里闪过截然不同的情绪,波动的双眸充满了烦躁的厌弃、失败的愤怒、身患绝症之人的奋力一搏。他两腿蹬踩地面,右手照常去抓手枪,左臂不再管顾。

    于从未有过的艰难险境下,手枪牢牢握在了手里,他单手上膛瞄准了近在眼前的怪物。可却是晚了,他的右臂被怪物扼住,眼前只有一张张开咬下来的大口。

    风越吹越大,这场缓慢的沙暴中,两头怪物凶蛮地撕咬地上的猎物,徐徐的风声中,一阵短促的射击声来得快,去得也快。

    自始至终,刘彣所做的所有努力几乎变为一场空。

    淡淡黄土的返回舱伫立在无边无际的赤地平原上,一张带有齿痕的长板子碎成两半,一把手枪孤零零的躺在地上,旁边是三个弹壳。

    风滚滚而来,带着沙土不断去掩埋地上的一切,把曾经生命和存在消干抹净,去证明这片大地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乎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