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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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如果你在

    已是深夜,初秋的夜静寂,薄凉,室友们都已入睡,孟筱却怎么也睡不着。如水的月光透过浅蓝色的窗帘缝钻进来,悄悄地,似亮非亮,朦朦胧胧。孟筱的心也愁云密布,雾霾一片。

    “我不想跟着爸爸做粮食生意,想自己干个服装店,但是,好像这些都离我从前做设计师的梦想相差甚远!我该怎么办呢……”

    滨瀚信中的字字句句在孟筱的脑中闪烁,她仿佛看到那个远方的他,正坐在桌边给自己写信,仿佛看到他愁眉不展,眼神迷茫。那可是一向桀骜不驯、潇洒无羁的何滨瀚啊!设计师,原来,他竟有着如此美好的梦想,但正如他所说,无论是跟着父亲去做粮食生意,还是自己干服装店,都和这个梦想相差甚远!

    孟筱没想到自己盼来的第一封信竟带来这样一道大难题,更不知道该怎么给滨瀚回信。诚然,高中毕业在那个年代找份工作其实也不难,不过都是养家糊口罢了。但一直做生意的何家,应该并不指望儿子去找这样一份工作养活自己;而让一个刚刚十八岁的男孩子干服装店,从选合适的地段租门面房,到进货,再到看店,显然也不太现实。

    “滨瀚,你能不能回到校园继续上学?这样你才能离你的梦想更近一步啊……实在不行,就做自己喜欢的事吧,通往梦想的道路不止一条!对不起,不能给你你想要的建议!”这是经过彻夜未眠的江孟筱最后做出的决定,她写进了给滨瀚的回信中,也把自己的愁肠百结揉进了字字句句中。

    也许真的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纵使关于滨瀚退学后何去何从的问题,两人很是纠结一阵子,但很快,他们就忘记烦恼,因为每天等信、写信成了那时两个人最重要的事。

    1994年的秋天,孟筱每天最喜欢的,莫过于窝在被窝里读滨翰的信,一封一封地读,一句一句地读,一遍一遍地读。他是个特别心细的男孩子,总是变着花样给她惊喜,有时把信笺折成一颗心,有时把信笺折成一片树叶,有时把信笺折成一座小房子,有时干脆折两支纸鹤藏到信里……孟筱常常把信封一打开就忍不住笑了,她好像看见远方那个充满阳光的滨翰把信用心折叠好,然后小心翼翼装进信封的虔诚的样子。想到这些,她心里像看到春天的阳光一样温暖。

    信,有来有往,往常见面时不能说出的话,借一纸一笔便可尽情吐露,信纸上的文字温度渐渐升温,天气却越来越凉,不知不觉间,已是深秋。

    在往来的一封封信里,孟筱得知滨瀚并没有重新回到高中校园,也没有去开服装店,就待在Z县那座小县城,偶尔跟着自己的父亲打理生意。

    Z县,距Y城只有四五十公里距离,听着不远,但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交通并不便利,即使滨瀚家在县城,若去Y城一趟,不用把时间耗在从乡下到县城的坑洼不平还不通车的土路上,单单从县城搭车到Y城后再转两次公交车,没有个两三个小时,也是不行的。

    而邮件,不仅也要经这一路的颠簸,还要经过每处邮局的分拣,更是耗时。孟筱算过,自己寄出一封信,就算滨瀚一刻也不耽误即刻回信,信一来一回也总需要个六七天。这六七天,真真是两个都翘首期盼的六七天,这盼,把写信时的想念熬得更浓了几分,把写信时的孤寂熬得更多了些,把写信时想要倾诉的委屈熬得愈发无法排解了……

    有时,未收到回信,又实在等不及,便又寄一封去。信件开始由起初的平邮改成快邮,即便如此,孟筱仍然开始因为不能如期收到滨瀚的信难过,滨瀚也开始着急不能及时把自己的想念寄给所念之人。

    孟筱偶有抱怨,滨翰又怎不知她为何抱怨?回信里写到:“我的傻孟筱,我也着急啊,我也多想让我的信长出翅膀,这样就可以一下子飞到你跟前,让你在瞬息之间感受到我从未停歇半刻的想念,可它每次就是要在路上慢吞吞地走几天,像蜗牛一般。耐心一点儿好吗?无论有没有收到我的信,你只要记得:我在一直一直想着你!要快乐哦,我的小筱!”

    秋天,在彼此惦念、企盼中很快过去,冬天来了。孟筱以前常被成洁取笑:“你是冻死鬼投胎转世的吧!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就是怕冷!”也难怪成洁这样说,一到冬天,别人都刚刚穿毛衣,孟筱就开始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个大“粽子”,还老是嚷嚷“冻死我了,冻死我了!”

    熙攘的课间,安静的放学后,她喜欢一个人站在教室走廊,望着那条通向学校大门的路出神,寂寥但不觉孤独。很奇怪,她反而爱上了独处的感觉,没有人打扰,不和人嬉戏打闹,也少了许多烦心事。其实从小到大,她就是个性格开朗、爱说爱笑,又不失腼腆的女孩,从没有谁说过她不合群,现在这种想要逃离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有天晚自习后,她坐在座位上看书,直到教室里熄灯了,在回宿舍的途中,和孟筱比较要好的梅梅问:“孟筱怎么了?最近怎么老是闷闷不乐?”

    孟筱叹叹气说:“哎,没什么……”

    “那……”梅梅欲言又止,想想还是开口问,“你每天收的信是以前的同学写的吗?同学们都说你谈恋爱了……”

    提到信,孟筱脑中浮现出滨瀚含笑的眼睛,脸上出现了难得的喜悦,若有所思地说:“谈恋爱?嗯,算是吧。”

    见孟筱直言不讳,梅梅说:“那怎么觉得你最近不开心?那个谁……”

    “何滨瀚。”

    “对,何滨瀚,你们不是经常通信吗?是和他闹别扭了?”

    “没……”孟筱眼神黯然,“梅梅,我在你心里是个怎样的人?”

    “你吗?”梅梅反问一句,没等孟筱回答就诚恳地说,“其实吧,咱俩能玩到一起,肯定都是没啥心眼的人,但这样的人往往吃亏。”

    听出了梅梅的话外音,孟筱的心里隐隐作痛,想到前几天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上周三。

    “江孟筱,出来一下。”正在上晚自习,孟筱听到有人喊自己,抬头一看,是班主任杨安亮。

    “哦。”孟筱连忙向教室门口走去。走廊里没有灯,教室里的灯光从小小的玻璃窗透射出,昏暗,加以初冬时夜灯的萧瑟,阴冷。

    “杨老师,您找我有事?”做为班里的团支书,又是学校学生会干部,孟筱以为老师和以前一样给她安排工作,没想到老师接下来的话却让自己傻眼了。

    杨老师脸色不好看:“你和杜芸怎么回事?”

    “杜芸?”孟筱心一沉,愣了两秒钟,随即坦荡地想:不就是王强借了杜芸10块钱,还钱时让自己转交给杜芸吗?

    前一天晚上在宿舍睡前洗漱时,她把那10元钱放到杜芸枕头底下,还特意给杜芸说钱给放那了。结果睡了一夜,一大早杜芸就问:“孟筱,你昨天不是说把钱放我枕头底下了吗?昨儿个我困得很,忘了看了。刚刚找了,怎么没找到?”

    “没找到?”孟筱一下子懵了:“给你放枕头底下了啊!再找找!”

    说着,她也赶紧过去帮杜芸找,直到把床上翻了个遍也没发现钱的影儿。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明明是放在杜芸枕头下了的。

    后来,杜芸就哭了,对于家是农村的她来说,这10块钱是除了每个月30块钱学校补助的生活费之外,家里给的一个月的补贴。第二天,正上早自习,她就突然跑到孟筱座位边声泪俱下:“你还我的钱……”

    那个早自习,孟筱的脑子也是浑浑噩噩的,她使劲儿回忆昨晚把钱放到杜芸枕下那一幕,想的多了,所有的过程从清晰变模糊,又从模糊变成空白,也没想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她甚至开始质疑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难道是记忆错乱了?她有说不出的委屈,本来自己是好心,觉得是举手之劳的事,不曾想成了这般情况。看着杜芸泪流满面,心里很不忍,有一刹那甚至想自己凑10块钱给她得了。可周围同学目光里的质疑、讥笑、不耻,让她浑身发冷,若是这时候再给一次钱,就坐实了别人对自己的质疑了……她咬咬牙,平静地说:“杜芸,我昨天晚上真的已经给你了。”

    她没料到杨老师已经知道这事,看情形老师知道的,是杜芸和其他人的说法。不是大富大贵,但不会把钱看得多重,不能为钱失了做人的原则,这是从小到大孟筱受到的教育,也是她一直恪守的根本。但显然,此时大家眼中的她和她恪守的原则是相背的。想到这,她决定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说出来,老师应该会明白的。

    “老师,我……”

    “孟筱,你怎么能这样?你还是班里的团支书、学校学生会干部?同学之间怎么能坑坑拐拐骗骗的呢?”

    班主任言辞的尖锐一下子激垮了她绷得紧紧的神经:坑坑拐拐骗骗?!老师怎么能用这样的措辞?怎么能不了解情况仅凭一面之词就这样下了定论?原来,在大家眼里我是这样的?!

    “老师,不是这样的……”孟筱再次试图解释。

    “好了,别说了!江孟筱啊,我原本以为你是个非常不错的孩子……”杨老师惋惜地说,眼里流露出满满的失望。

    孟筱把老师的失望和惋惜看在眼里,咬紧嘴唇,逼退欲夺眶而出的泪,不再说一句话,也不再去听老师接下来都说了什么,只记得夜风更凉,灯光更昏暗,感觉风更凉,身上更冷。呵呵,江孟筱,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一番好意岂止仅仅是被当做了驴肝肺?还被唾弃成这般!

    当晚,她东拼西凑10块钱又一次给了杜芸。心灰意冷,应该是彼时心境最恰如其分的写照了。

    “吃点儿亏没什么的,我也不在乎,但是,梅梅,那个事真的仅仅是吃亏而已吗?唉,无所谓了……”孟筱晃晃脑袋,幽幽地说,似乎是在回答梅梅,又似乎自言自语。她在乎的不是那10块钱,而是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呀!

    梅梅无奈地叹气,说:“孟筱,别想那么多,清者自清!”

    班里她是和孟筱接触最多的,不管别人的怎么谈论,她看到的是质朴、低调,对人真诚又不失可爱的江孟筱,没有心计,也不爱八卦别,但总觉得这个女孩莫名带点淡淡的忧伤。那件事,她相信孟筱不会像同学们议论的那样,那么率性的女孩子,怎么可能?

    她知道孟筱嘴上说不在乎,但心里又怎么会不难过呢?这几天,孟筱比以前沉默多了,还常常躲着人群。想说些什么宽慰一下好朋友,又不知道怎么说,最后又化作一声长叹。

    回到宿舍,看她进门,原本热热闹闹的气氛一下子冷却了,室友们若无其事地洗漱、睡觉。从开学军训孟筱被评为“标兵”起,她每次回宿舍里气氛就很奇怪,不时会有人阴阳怪调地说她几句,自从前几天“10块钱”的事以后,大家看她的眼神就更加怪异,不屑……如果说以前是嫉妒,那现在就是理所当然的唾弃吧?但孟筱感到可笑,自己何罪之有,让人如此唾弃?

    洗漱完,孟筱躺在进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的苦涩难忍,从枕头下摸出手电筒打开,借着微弱的光线铺开信纸。

    “滨翰:

    展信佳!

    今天是没有收到你的信的第三天,你还好吧?这几天有没有随叔叔出去收粮食?马上就元旦了,天越来越冷,要注意保暖哦!

    滨瀚,我是不是做人很失败?不够圆滑世故,连最简单的事都做不好,有时候明明想给别人帮个忙,却适得其反。你心里的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唉,瞧我,没事,只是这几天没收到你的信,发发牢骚,放心吧,我的世界到处是灿烂的阳光!可是,如果,现在你就在身边,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