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戴上了布帽。她推开家门，最后看了一眼科里恩，才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她的脚因为崴伤而疼痛，但速度却一点也不慢。租赁营地里的风干冷如刀，地上满是垃圾。但她早就经历过比这更加恶劣的环境。她习惯了。

    虽然她才活了十五岁，但不愿意想起的记忆已数不胜数。往事如同附骨之疽一样追逐着她，种种噩梦如影随形。

    也许有朝一日死神朝她招手，她才能真正摆脱这一切。

    不过，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这个女孩不顾脚伤，朝着只有自己知道的目的地小步快走。科里恩喝下的草药最多让他睡上半个小时，而伊芙得在那之前回去。她从小路离开。到了树林边时，伊芙伸手拨开茂盛的枝叶，一脚踩进了灌木丛里。她要去找“小黑”。

    随着进得愈发深入，潮湿的空气渐渐变得黏着。粘稠的泥土踩上去也越发松陷。一种古怪的、让人作呕的恶臭钻入了伊芙的鼻子里。她下意识揉了揉鼻子，耷拉着眉毛左右张望，一副焦急不安的模样。

    “小灰。”

    伊芙轻声喊道。她的目光扫过树林里的阴影，只希望能找到它。正当此时，原本寂静的林子中忽然响起了沙沙的、粘糊的声音。

    浅灰色的淤泥分开郁郁葱葱的草木，涌动着从阴影里爬了出来。

    潮湿的空气突然多了一股腐烂的臭味。伊芙的鼻子动了动，立刻就闻到了气味。她扭头望去，看见了灌木丛里蠕动的黑泥，小脸顿时一片欣喜。

    “小灰！”她欢快地叫出声，蹲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残破的面包渣，“来。我给你带了吃的。吃点面包吧。”她充满怜爱地看着灰泥。

    灰泥仿佛听懂了她的话，晃晃悠悠地朝半空中伸出了触手。那些触手几乎立刻就包裹住了伊芙的手，贪婪地含住了面包渣。伊芙蹲在地上，耐心地等着灰泥慢慢分解食物，神情却慢慢变得沉重。

    “嘶啊……”

    蠕动的灰泥发出了古怪的声音。

    伊芙的眼帘垂了下来。

    “小灰，我的……认识的人被坏泥巴咬了。而且他也因此生病了。”她嗓音动摇，话也说得非常慢。

    “你说，那些坏家伙为什么要伤害人呢。”

    她的瞳孔轻微涣散了一瞬，语气里充满哀伤。但灰泥没有反应。

    它缄默地覆盖在伊芙的手上。

    “我想帮他。”伊芙轻声央求。她直视着灰泥。

    即便少女的恳求如此真挚，灰泥仍然没有任何动作，就好像完全无法理解她的话语。伊芙只能等待回应。她的表情一点点地灰暗了下来。

    片刻寂静，伊芙还是不死心。

    “……帮帮我，小灰。”

    她慢声细气。说到这里，伊芙顿了顿，继续说道：

    “……为了帮助那个姐姐，他才会被坏泥巴咬伤。是我去拜托他帮忙的。他会因此生病也有我的错。”

    “他是个好人，他不该深入这些事。他得忘了这些。”

    这段话像是在自言自语，但仍惶恐而不确定。诚然，这就是这个女孩基于理智所能给出的最佳判断。

    这回灰泥终于轻微颤动了一瞬。伊芙猛地眼睛一亮。

    可还没等她得到回应，强烈的剧痛就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的脸蛋瞬间僵硬，小臂处的皮肤也迅速变得苍白：青色的血管却猛然膨胀起来。

    剧痛甚至让她没有力气抽回自己的手臂，双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咕噜咕噜……咳咳咳！”

    科里恩从睡梦中醒来时差点没被呛死。他身体前倾大口咳嗽，温热的药汤直接在惊叫声中泼洒了出来。科里恩用手臂擦了擦嘴角的水，这才缓过神来。

    伊芙用左手捡起摔落在地上的碗。她的外衣也被药汤打湿了。

    “我、我……等等，瑞莉——”

    科里恩用大拇指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眼睛则盯着伊芙：“我睡着了？”

    “嗯。”

    和科里恩对上视线的瞬间，伊芙仿佛心虚一样地下意识缩起了肩膀。她的红色头发又变成了黑色。脏兮兮的衣服让这个女孩显得笨拙而狼狈。

    “好先生……你好像不太舒服。”

    她侧过了头，声音轻如微风。

    “所以我给你煮了一些药。”

    客厅的窗户是半掩着的，但租赁营地的寒风仍然能从缝隙里钻进来，把冷意和挥之不去的臭味塞满这间屋子。科里恩仍然感觉昏昏沉沉，视野也模糊，眼睛肿胀得仿佛有什么寄生虫正欲破壳而出。他深吸一口气：“……药……什么……药……”

    他很少见地连语言都组织不清楚。伊芙沉默地看着科里恩，左手把碗放到桌上，右手则藏在了身后。

    “能让人好受些的药。我懂一些草药的知识。爸爸教过我。”

    “……多谢。可能是我最近没能好好休息。”

    思考的理智终于重新占据了科里恩的大脑。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清脆的疼痛让他掌握了身体的主动权。他这才想起自己昏迷之前的事。他跟着这个女孩来到了她家。他的目的则是为了找到更多有关施瓦尔的线索。这个女孩的名字是瑞莉。

    但是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瑞莉……你叫瑞莉，是吗？”

    “…………嗯。是的。”伊芙眼神闪烁，“先生，是的。我就叫瑞莉·瑞亚。”

    在科里恩醒来之前，她就已经把红色头发重新染黑了。科里恩也没法看出破绽。

    就在他思维混乱的时候，伊芙把一个破旧的小布袋放到了科里恩手边。

    “拿着这个。它、它能让你好得更快。”

    “这是什么？”科里恩怔住了。

    “别拆开……好先生，请别拆开它。”伊芙低着头，“里面装了草药。如果拆开，药效就会……”她选择了一个有趣的说法，“跑掉。”

    “呃……好的。我不会拆开的。”

    “还有。这些是你买的花。”

    先前科里恩出钱买下的几束茶花已被丝带绑在了一起。科里恩低头看了一眼布袋和花，然后又抬头看向伊芙，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伸手挠了挠后脑勺：

    “嗯，好的。十分感谢。”科里恩察觉了伊芙的抗拒感，“但你听我说，瑞莉，我是想帮助你的……”

    “我对我现在的生活没什么不满。”伊芙打断道，“所以……”

    “什么？”科里恩没听清。

    “所以我希望你离开这里……”

    伊芙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我现在有事。所以，我没法再招待你。我想要你离开。”

    伊芙相当客气而恭敬，但态度却额外坚决。科里恩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不受欢迎的客人，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呃……好的……”

    科里恩不知道自己的表现哪里犯了错，语气也变得沮丧了起来。

    “那我就不打扰了……”

    ……

    他来到大街上，反手合上了门，却没立刻离开。

    科里恩沉默地注视门把手，仿佛还在等待这扇门重新打开。

    夜晚的帷幕已经落在了租赁营地的天空上，在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不算吵闹的噪音。这里仿佛坐落在一座黑暗的丛林当中，你能听见狼的嚎叫和毒蛇吐信，却始终看不见那些危险真正在哪里。而伊芙却独自一人住在这种地方。

    “哈……”

    他情绪复杂地呼出一口气，心知自己已经被伊芙拒绝，无奈地转身迈开了步伐。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从接触开始，他就没有一刻真正获得过伊芙的信赖。伊芙最后赶他离开的时候几乎涨红了脸，显然相当不喜欢他。可他究竟是哪里犯了错？科里恩懊恼地叹了一口气，在心底反省自己先前的行为。

    正要离开这条街时，他忽然意识到有什么违和感。

    街上少了什么。

    科里恩回头望去，腐朽肮脏的狭窄街道上看不见人影，也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但问题就出在这里。

    “……人呢？”

    他记得来时这里的小巷里有几个流浪汉。他还和其中一人有过不算好的互动。

    寒风拂动了地上的垃圾。卷成一团的破旧报纸滚到了科里恩脚边。他低下头瞥了一眼上面的文字。报纸的皱褶中流出几个单词。雨。失踪。

    是最近几个月的报纸。

    科里恩收回视线，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接着就又迈出了步伐。

    大概是他神经太紧张了。

    实话说，尽管在伊芙家他睡了将近一个小时，但现在科里恩还是有些头脑不清醒。难不成他中了魔鬼的诅咒？科里恩忽然笑出声。他想，自己确实是太累了，不然怎么会联想到魔鬼的诅咒。

    哪里有什么魔鬼的诅咒。

    尽管这样未免有亵渎的嫌疑，但对科里恩来说，他不怎么相信魔鬼之说，更对魔鬼诱人误入歧途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

    他相信自己只是太累了而已。

    总而言之，突如其来的失败让科里恩额外沮丧。

    亚南区是城市中的丛林，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的时候，街上路灯也亮了起来。他在寒风中加快步伐，影子也随之拉长然后变短。路边偶尔也能见到人，但脸色大都阴沉得仿佛一滩死水。科里恩不自在地伸手拢了拢自己的衣领。

    “呼……”

    沿着主干道离开亚南，科里恩就进入了斯莱克区。街上也干净了许多。

    现代式的独栋建筑整齐排列，三到四层高的公寓楼偶尔出现其中。雨停了多时，但雾蒙蒙的街道上水汽仿佛仍未散去，薄雾像是风沙一样在空中涌动。地上的水坑倒映出路过行人的身影。水花从坑中飞溅，他也停下了脚步，朝马路上的出租车招手。

    一辆出租车停在他面前。司机摇下车窗。

    “先生，您去哪？”

    尽管科里恩有去警察局检查胡克尸体的打算，但现在时间还早。

    “请把我送去河岸区。汉廷斯街H13号。”

    科里恩难掩疲态。他实在是太累了。困意仿佛阴影一般追逐着他，身体也莫名感到一股没来由的寒意。他想先回自己家稍作休息。如果有可能，他还想要一杯热茶。

    出租车“吭哧吭哧”地前进。即便是行驶在平整过的路面上，坐在车里的乘客仍然会饱受噪音和颠簸的困扰。

    这让本就疲倦难熬的科里恩状态更差了。

    他眯着眼睛，双手抓着裤腿，眼睛直直地看着车窗外流动的景观。

    忽然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忘记了某些极其重要的事——关于那个名叫瑞莉的女孩还有太多谜团。可紧接着这个念头就消失不见了。不知为何，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强烈的力量存在，使得他一想到这就觉得身体异常沉重而精神疲惫不堪。

    更令科里恩感到不安的是，他竟然有彻底放弃调查的意图。

    他觉得自己太累了。他应该休息。本来有强烈调查动机的人只是克莉丝汀而已。

    “……不，不是这样的。”

    科里恩烦躁无比。他伸手抓住自己的头发。

    那个叫米娅的孤儿死于非命。他还记得那个女孩在孤儿院时的灿烂笑容。他怎么能说米娅的死亡真相对他无关紧要？胡克究竟还犯下多少罪孽也是他必须清楚的。

    他必须查出真相。

    “先生……”司机担忧地回过头，“您还好吧？”

    “还、还好。”

    科里恩挤出一丝笑容：“您只管开车——”

    “已经到目的地了，先生。”

    这时候科里恩才意识到出租车已经停了。他怔怔地看着司机尴尬的表情，沉默着从钱包里掏出钞票。

    “谢谢。”

    “是我该谢谢您才对，先生。”

    司机殷勤笑着接过钞票，还不忘提醒一句：“如果您不舒服，可以去看看医生。我听说这条街上住着一个免费给人看病的好小伙。您要是和他住得近，就不用去太远的医院了。”

    科里恩只笑了笑，没有告诉他那个义务看病的人就是自己。

    “祝您工作顺利。”

    他推开车门，伸脚踏到了地面上。

    车门闭合，出租车一骑绝尘离去。周围高楼耸立，路上行人熙攘。人们的打扮也明显时髦高档了些。科里恩往前迈开步伐，却忽然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公寓前站着一名盛装打扮的少女。少女穿着一身浅白色的连衣裙，肩膀背着小挎包，御寒的羊毛披肩柔顺而有光泽。她头顶还待着女士小帽。

    少女正焦急地四处张望。科里恩一眼就认出了她是洛丝。

    “……洛丝？”科里恩迟疑地招了招手。

    看见科里恩，洛丝的脸蛋上立刻涌现出了惊喜的灿烂微笑。

    “你总算来了！”

    洛丝愉快地挥着手。科里恩没料到她会来，但还是打起精神，快步赶了过去：“你等了我很久吗？”他笑着说，“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

    “科里恩，你看起来很累。”她迟疑地放下了手，“是发生了什么吗？”

    “我感觉很棒啊。”科里恩耸了耸肩。他不想和洛丝谈到自己遭遇的这些事。

    “……那你为什么忘了？”洛丝不满地嘟着嘴。

    科里恩怔了怔：“忘了什么？”

    “我们约好了的。今天我们要一起去吃晚餐。”

    “啊，哪？”

    “伊达餐厅。”

    科里恩是真没反应过来，他心里还想着立刻上楼回家睡觉。

    洛丝见科里恩这副模样，不由得轻哼了一声。她抿着嘴等待回答，弯弯的眉毛也蹙了起来，显得十分不满。

    “……抱歉。”科里恩垂下眼帘。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是我的问题。”

    昨天洛丝离开他家前，确实和他约定了的。

    “那就走吧。”

    洛丝撇了撇嘴，随后便转身离开。科里恩才想说几句道歉的话，抬头却发现只能看见她的背影。洛丝有意无意地加快了脚步。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小跑着赶了上去。

    “洛丝，你听我说……”

    “哼。”

    “我的好洛丝……”

    “谁是你的洛丝啊？”她乜斜了科里恩一眼。

    科里恩朝洛丝眨了眨眼，把手放到背后，接着魔术般地变出了一束漂亮的白色茶花。幼小的花瓣在半空中摇曳。科里恩仿特意模仿古典小说的绅士做派，弯腰把茶花送到了洛丝手边。

    “漂亮的小姐，谨以这束花向你表达我诚挚的歉意。”

    “哼。”她装作浑不在意地撇过头，“油腔滑调。”

    “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花。”科里恩叹了一口气，“但和你的美貌与品行相比，这束花无疑还是逊色了不少。”

    不知道是哪句话顺了洛丝的心意，她抿了抿嘴，最终嘴角竟略上扬了一些弧度。

    “…………噗！”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够了啦！”

    科里恩无辜地握着手中的花。这是他从瑞莉——伊芙——手中买来的花。

    “那么，你愿意收下我的这份歉意吗？”

    “嗯……”洛丝认真地想了想，“你觉得把花插在胸前口袋好看，还是夹在肩膀的扣带里好看？”

    “欸？”

    她放缓脚步，轻轻捻起裙摆，在科里恩面前转了半圈。

    “还是说，你喜欢我把花当作发簪呢？”洛丝笑盈盈地看着科里恩，“用你喜欢的方式把这束花送给我吧。”

    冷风吹起洛丝秀气的长发，夜色下她的笑容灿烂如同明星。

    科里恩心猛地一跳。

    “愿神与你同在，洛丝。”

    他忍住脸颊的热意，伸出手取下手中开得最明艳的一朵茶花，将花茎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洛丝胸前的口袋。洛丝则一直笑语盈盈地看着他。

    “谢谢。我们走吧。”她显得十分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