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接近傍晚，太阳就要逼近地平线。从弗兰克区向北走，很快就到了亚南区的租赁营地。这里的私建房比别处多了一倍不止，地上随处可见垃圾。尽管在纽洛克生活了快二十年，科里恩也几乎没来过这里。他皱着眉，忍不住用手挡住口鼻。老实说，这里简直比得上“山坑”垃圾掩埋场。但瑞莉却丝毫不为之所动。

    脏兮兮的天空仿佛涂抹了一层泥浆，褐红的泥浆倒灌于地上巷子和林立的破屋里。这里虽然叫租赁营地，但实际上就是贫民窟；收租也层层外包了出去，最终交给街头那些什么都敢干的无业游民。

    “你家在这边吗？”科里恩问。警局记录上施瓦尔分明住在亚克街B32。

    “…………嗯。”

    瑞莉沉默了好一会，才用“嗯”轻轻回答了科里恩的问题。她拖着瘸腿往前走，一路上很少说话，脸蛋也抑郁地紧绷。先前科里恩想背她走到目的地，但瑞莉不太乐意。他也就没再坚持。

    直到现在，科里恩都觉得自己不太明白瑞莉在想什么。

    但无论如何，瑞莉愿意带他去自己家，那他应该是得到了瑞莉的信任。

    大概。

    “到了…………”

    瑞莉在一栋矮小的房屋前停下了脚步。一旁的巷子里躺着头发乱糟糟的流浪汉。科里恩和流浪汉猛地对上视线，眼睛仿佛被扎了一下般犯疼。他喘着气，又定睛看去，才发现那个流浪汉是闭着眼睛的。流浪汉脸颊苍白，酒糟鼻上沾满粘稠的液体，脸颊因为常年饮酒而泛红。他宽大的身体甚至瘦得能看出骨架。

    不知为何，他轻微松了一口气。紧接着科里恩却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反胃感。

    他说不清楚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松了一口气。

    流浪汉忽然挣开了惺忪的睡眼。

    他掩藏在乱糟糟的肮脏头发下的眼睛直视着科里恩。科里恩的动作僵了僵，接着朝他露出了友好的微笑。

    “FUC——”

    流浪汉却朝科里恩比了一个中指。

    正在此时，一只小手轻轻拽了拽科里恩的衣角。

    “进来吧。”

    瑞莉仰头看向科里恩。她那双宁静的眼眸注视着科里恩。科里恩尴尬地笑了笑，低着头根瑞莉走进了房屋。

    “那我……”他迈进了屋内，“打扰了。”

    这是一间窄小的房屋，一室一卫。卫生间还是露天式的。

    客厅里的一切都透着陈旧腐烂的气息。

    被岁月洗刷的斑驳地板上带着洗不掉的污渍，小虫在墙角啃食出细密的孔洞。屋里的摆设相当少，只有一张破皮沙发——宛如从垃圾堆中淘出来的废品，一张方桌和没有柜门的储物柜。储物柜里放着用皮纸包裹的面包、茶杯和牙刷。沙发上放着破了洞的絮被，想来是用于晚上睡觉取暖。

    牙刷只有一只。

    “面包这么放很容易坏吧。冷冻起来好一些——”

    家用冰箱是从前年开始普及的，但现在也几乎进入了家家户户——当然是科里恩周围的家家户户。

    “怎么冷冻？”瑞莉好奇地问。

    科里恩的声音消失了。他的话堵在了喉咙里，一时间也不知道什么说出来。瑞莉试着拉了拉吊灯的开关。灯没有反应。

    “……没电了……”瑞莉脸色变得灰暗起来，“对不起。我找蜡烛……”

    其实一进来科里恩就觉得暗了。但他没找到电灯，所以就没提。现在他只庆幸自己没有提出来。

    “不用了，暗一点好。我也很喜欢。”科里恩连忙摆手。

    “那、那就请你坐在这边……”

    瑞莉把沙发上的絮被摊开，拍了拍，才示意科里恩坐在这。他干脆地坐了上去，眼睛却盯着瑞莉不离开，试图从她身上看出些什么。瑞莉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直接转身往储物柜那边小步走去。

    “我给你倒水……你坐着休息就好。”

    “不用这么客气。”科里恩笑着说。他紧紧注视着瑞莉的背影，突然话锋一转，“要我说，你更放松一些怎么样？”

    听到这句话，瑞莉吓得浑身一颤。科里恩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除了对陌生人的警惕，瑞莉还对他感到畏惧——只是他不明白原因。

    “我只是想帮助你。从开始起就是这样。我没骗你。”

    “…………我知道。但我对现在的生活没什么不满。”

    瑞莉抱着倒满的水杯走了回来。她态度变得冷淡，但情绪比先前平稳了一些。那一瞬间的惊吓仿佛只是科里恩的错觉。

    “请喝吧。”

    水杯里的水散发着淡淡的怪味，但不浓。

    科里恩低头看向水。水面扭曲了光线，褐色的杯底投射出了他自己模糊的倒影。换做别的情况，科里恩根本不会接过这杯水。

    但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让瑞莉彻底相信他。

    所以，他不会让这个孩子失望。

    “咕噜噜——”

    他接过水杯，仰头一饮而尽。

    带着些微苦涩味道的水流入喉咙。他猛地有些晕。

    “谢谢。”科里恩握着水杯微笑，“我精神多了。”

    他总是努力去做正确的事。但回想起来，科里恩也发现自己做得还不够。至少，他过去就很少来到这片租赁营地。因此，在这里也几乎没人认识他。

    但这也不是他的错。他的精力是有限的。他不可能面面俱到——

    科里恩在心中这样为自己寻找理由。

    “…………嗯…………”瑞莉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我想这段日子的生活不算容易。”科里恩仿佛随口般说道，“瑞莉，你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不是。”

    瑞莉垂下眼帘。

    “我原本住在拉亚，好先生。”

    拉亚？

    科里恩怔了怔。他知道拉亚。拉亚离纽洛克不远，他的父亲罗伦有时会去那出差。

    那里也是全纽卡州最大的工业城市之一。

    “不是，我是说……那么，你和你的父亲施瓦尔……原本住在拉亚吗？”

    他的思维变得迟缓。砰。砰。心跳声。

    “不。”瑞莉摇了摇头，“我是来纽洛克后才遇到爸爸的。”

    “……在此之前呢……”

    说到这里，他视野猛地模糊了一瞬，想说的话也变得支离破碎。直到这时，科里恩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在拉亚的时候，我在一家纺织厂里做工。”

    瑞莉的声音仿佛轻飘飘的棉花糖一样漂浮在空中。

    “纺织厂……”

    “后来纺织厂起火了。”瑞莉轻声说，“于是我被送到了纽洛克。”

    他睁大眼睛，想要努力看清逐渐模糊的瑞莉。可他的努力失败了。

    “瑞莉——我……呃——”

    “好先生。休息一下吧。”

    瑞莉没有回应科里恩，只是机械般地重复道。

    “只要休息一下就好。”

    ……

    年轻的男人已经在她面前昏迷了过去。他的眼皮紧紧合在一起，手无力地垂在身边，水杯也落到了地上摔出裂痕。

    瑞莉弯下腰，捡起水杯，伸手摸了摸木杯上的裂痕。

    “嘶……”

    脚踝的疼痛让她的神经猛地抽痛。瑞莉瘸着脚把水杯放回了储物柜。关上柜门，她扭头看向了倒在沙发上的科里恩。

    科里恩喝下这杯水后，她本来打算就那样一言不发等他昏过去。

    但她没有。

    难道她还对这位好先生抱着什么期望吗？

    在很早之前，瑞莉——或伊芙——就已经明白了世界的真相。她见过许多人卑劣而自私的那一面，也经历过蛮不讲理的重重苦难。于是她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向暴力屈服和欺骗自己。即便她的内心早已支离破碎。

    离开纽黑文后，伊芙的人生又延长了四年。这四年里她几乎没长高。长期营养不良让她瘦弱得看上去和幼童无二。

    可她已经十五岁了。

    照爱摩人的传统，再过一岁她就不是孩子了。长大的女孩就得“趁早找个人嫁了”。妈妈还在的时候，总是会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些海上的爱情故事；可现在她连妈妈的模样都快忘干净了。

    “砰！”

    无法忍耐脚踝的疼痛，伊芙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也从她的口袋中落了出来。她狼狈地伸手抓住十字架，咬着嘴唇，用手把身体撑到了沙发边。她靠着沙发坐在地板上。

    小小的十字架躺在伊芙掌心。

    它泛着黑光，很像氧化后的银，但又具有更鲜艳的光泽。

    伊芙低下头。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掌心的十字架。

    这是离开爱摩前一天夜晚妈妈给她的东西。

    “呼……”伊芙轻轻吁出一口气。

    她忽然记起了当时的情景。尽管妈妈的面孔还很模糊，但别的都变得极端清晰。那个夜晚的透明空气。滴滴答答的雨声。一切都清晰到了她心中产生了尖锐的痛感。

    妈妈那轻微颤抖的、富有光泽的嘴唇。温暖的手。温柔的声音。紧紧地抱着她。

    还有那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的、悲伤的表情。

    “好先生，愿主保佑你。”伊芙睁大眼睛看着科里恩，“你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