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莉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前面不远处是纽洛克的城市公园，由于疏于管理，又位于红教堂区的偏僻地带，平时来的游人并不多。科里恩放下手提箱，从中取出手套戴上。瑞莉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科里恩。

    “来，把脚抬起来。”

    女孩听话地抬起脚。她穿着一双灰色的旧布鞋。把鞋脱掉后，里面穿着的是廉价粗麻制成的袜。科里恩把瑞莉的袜子也脱了下来，然后放到她的腿上。

    一只光溜溜的脚承受着寒风。小小的脚趾因为紧张轻微蜷曲。

    “脚踝肿起来了啊……”

    科里恩轻轻按压受伤的部位：“会疼吗？”

    瑞莉无声地点了点头。

    “摸起来应该没有骨折。把脚抬高些。”

    脚踝处还蹭破了皮，但鲜血大部分已经凝固了。瑞莉努力地把脚抬高。

    科里恩哭笑不得：“不用太用力。我扶着你的脚呢。”

    “……喔。”她轻声应了一句。

    升高脚部后应该采用冰敷的手段。但现在没有冰块。

    但有间接的办法。

    科里恩从手提箱里取出一瓶酒精和一张纱布。纱布浸润酒精。随后他把湿润的纱巾贴在了瑞莉的受伤处。

    瑞莉身体轻微抖动了一瞬。

    “很冰吧？”

    “嗯。”

    “纱布上面的液体是酒精，能够给破了皮的伤口消毒，还能减轻炎症反应。”

    他一边轻声解释，一边又拿出了新的绷带，固定住了瑞莉受伤的脚。

    “酒精挥发的时候吸收热量，而你的血管就会因为怕冷而收缩。这样一来，流入受伤部位的血液变少，你脚踝的肿胀和疼痛就可以得到缓解……”

    说到这里时，科里恩已经缠完了绷带。他替瑞莉穿上了粗麻袜。瑞莉一直没说话。

    “抱歉。”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你应该对这些不感兴趣吧。”

    “……没有。”

    瑞莉低着头。

    “我觉得，十分厉害。”

    “谢谢夸奖。我很高兴。”

    科里恩陪瑞莉坐在了长椅上。瑞莉小心翼翼地把往旁边挪了挪位置。街上行人不多，偶尔也会有奇怪的视线投向这一大一小的组合。

    天空的云层浓烈得像是厚雾，遮挡了阳光。纽洛克的阴天总是低沉得令人感到压抑。

    被挡住的阳光把云层染成了深灰一般的色彩。

    而他靠着椅背，正仰起头眺望深灰色的无垠天空。

    “好先生……”瑞莉的声音在犹豫中响起。

    “怎么了？”

    “您为什么要帮我？”

    “我一直都很乐于向受伤的孩子伸出援助之手。”

    科里恩耸了耸肩。

    “当然，前提是得像你一样乖巧可爱。如果是刚刚欺负你的那群家伙——我不狠狠教训他们一顿只是因为我脾气好。”

    “噢……”

    瑞莉抱着怀中的花束，偷偷抬头瞥了一眼科里恩。她轻轻呼出一口白气，苍白的脸蛋上浮现出了胆怯般的惴惴不安。

    虽然有不少想问的，但科里恩决定先不那么急。

    他能从瑞莉身上感受到一股微妙的排斥感。

    她似乎有什么想问，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等待科里恩先说话。

    “说起来，那群孩子为什么欺负你？”

    科里恩状若无意地问道。但他实际上在着重观察瑞莉的反应。

    “……………………不知道。”瑞莉的声音微弱得仿佛蚊呐。

    “别误会，我不是在说被欺负是你的错。”科里恩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而已。”

    他朝瑞莉露出温和的笑容。

    “你知道么？那种家伙我也遇到过。”

    “好先生你……”瑞莉低声问，“你也被人欺负过吗？”

    “嗯啊。”

    科里恩回答得相当自然。他的视线轻微涣散，思绪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

    “不管你做什么，你总是会被那种家伙欺负。得到了称赞、说了一些不符合他们心意的话，甚至是和某人关系好……”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

    “只要想找你麻烦，借口总是不愁有的。”

    “……不好。”

    “什么？”

    “我觉得这样不好……好先生不该遭受这种对待。”

    科里恩怔了怔，接着哑然失笑。瑞莉则沉默着不说话。

    “谢谢你为我考虑。”他语气认真，“那你呢？愿意和我说说你的事吗？”

    瑞莉很久没有说话。她只是习惯性地缩着肩膀，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长椅下的地面。科里恩没有催促，而是耐心地等待。

    过了不知道多久，瑞莉的嘴唇才轻微翕动了起来。

    “…………因为…………”

    她嗓音颤抖，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语。

    “……因为，我是个怪胎………”

    “什么？”科里恩怔住了。

    “我刚刚说谎了……”瑞莉的双手捏着衣角，“我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欺负，是假的……我是一个怪胎，所以他们才欺负我。”

    “你怎么会是一个怪胎呢？”

    科里恩立刻便认真地反驳。他轻声说：

    “我知道瑞莉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你昨天还带我找到了那位受伤的小姐。如果没有你，她说不定就不能得到及时的帮忙了。我明白你绝对不是怪胎。”

    瑞莉嘴唇轻颤。但没发出声音。她低下了头。

    “………谢谢你。”

    他感觉自己的言语和行动还是没能博得这个女孩的信任，不由得沉默了下来。他摇了摇头，让自己的思维变得更加清晰。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科里恩看向她怀中的花，“这些花，是今天要卖完吗？”

    “要卖掉的……只有这些。”

    瑞莉低着头分出一些杂色的茶花。余下则是散发着好闻香气的月季。

    “这些，要送到切罗特先生的衣服店里……”

    “切罗特先生的衣服店远不远？我先帮你把要送的花送过去吧。”

    “……不用。我自己去就好。”

    “你的脚不疼了？”

    “…………还好。我现在就能走。”

    “你这孩子……唉。”科里恩双手抱胸叹气，“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好先生也要去吗？”

    “反正今天没别的事要干。”

    这句话是事实。在出发前往加里弗尼大学前，他确实没有特别的安排。

    如果不提调查真相的话。

    “噢……”

    瑞莉的眼帘垂了下去，嘴唇紧绷，这是不安的表情。但紧接着她嘴角又轻微上扬，似乎有些因为科里恩能陪她而感到高兴。

    这个女孩起身离开了长椅。她站直的身体有些歪。

    “那，我们走吧。”

    科里恩也起身跟了上去。

    他们沿着街道边缘走。店铺投下的阴影落在了瑞莉身上。大概是因为疼痛，她走路的姿势还是不太协调。但她又抗拒科里恩背她。

    于是科里恩只能默默看着她的背影。

    “……对了。”他灵机一动，打破了沉默，“能不能给我讲讲花？”

    “讲花……？”

    瑞莉露出了稍微有些困惑的表情。

    “对。比如这些花有什么特点？不同的客人是不是喜欢不同的花呢？”

    听到这番话，她努力地开始思考。

    “……这个。”瑞莉举起粉红色的花束，“这个是月季。月季是香花，味道很好闻。所以切罗特先生很喜欢。”

    “原来如此。”科里恩听得很认真。

    “好先生，你喜欢这种味道吗？”瑞莉睁大眼睛看着科里恩。

    “花香当然谁都喜欢啊。不过我没有在家摆花的习惯。”他笑着说，“那这边呢？和我说说这些茶花吧，说不定我一心动就买下来了。”

    瑞莉低头看着怀中的茶花，犹豫了一会，才轻声开口道：“这些…这些茶花很漂亮。虽然香味不如月季，但是很容易养活的……而且很便宜。”

    她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些笨拙的话语。

    看得出来，虽然瑞莉以卖花为业，但大概并不擅长推销自己的产品。

    “好。听起来不错。但是……”

    科里恩故意摆出一副纠结的模样。

    “我该不该买呢……”

    瑞莉偷偷打量科里恩的神情，抿着嘴不说话。

    “嗯。我买一束吧。”科里恩打了一个响指，“多少钱？”

    “一束八支花。收您二十四个罗分。”

    科里恩打开钱包，但竟然还找不到一罗分的硬币。面值最小的硬币是五十罗分的。科里恩看得出来花质量也没有多高，但还是直接把五十罗分的硬币交到了瑞莉手中。

    “我身上没零钱了。你就收五十罗分吧，不用找了。”

    “不行……”她执拗地摇了摇头，接着在小口袋里翻找。可她一无所获，表情也变得慌乱，“抱歉，科里恩先生，我没法还您零钱……”

    “说了不用找了。”

    瑞莉低声说：“但待会切罗特先生给了钱，我就有钱找您了。”

    “那我买两束花。”科里恩叹了一口气，“剩下两分也别找了。就当小费吧。”

    “…………………………对不起。”

    “怎么了？”

    “您好像生气了。”

    这女孩这么敏感吗？

    之后他该怎么和瑞莉提进入日出孤儿院生活的事？虽然还没有提到这回事，但科里恩有预感瑞莉不会那么乐意接受。尽管他并不知道原因。

    而她父亲的尸体现在还躺在警察局地底下的太平间里。她的母亲想必也不在身边。

    “没生气。放心吧，我不会对你这种好孩子生气的。”

    “……喔。”

    一边聊着天，他们一边往目的地前进。

    这时，瑞莉忽地停下了脚步。

    “切罗特先生的店就在前面。”

    那是一间位于街转角的衣服店。

    店门装修简单，但透着一股典雅干净的风范。门边立着一幅用各色布料拼接成的杂志海报，上面是一个长发女郎穿着流行的相思裙，蛊惑地望着过路人。

    瑞莉检查了自己身上的衣服，确信没有太脏后，才一瘸一拐地踏过了门槛。

    科里恩则紧跟了上去。

    “切、切罗特先生……”

    小店里弥漫着布料和花香混合的气息。橱窗里展示的通码衣物做工细致，衣架上的各色布料令人眼花缭乱，橱柜里还整齐地摆放着拉、纽扣、线团以及各种辅料。

    店铺更里处，一个店员正在为一位客人绑量尺寸。另一个店员则在确认新的货品和价格标签。一位年长妇人正在严肃地研究一块浅蓝色丝绸，而另一位年轻客人似乎对粉色罗纹花布更感兴趣。

    店长切罗特则坐在柜台后看报纸。

    “欢迎——喔，是瑞莉啊。到换花的时候了啊。”他仍然在看报纸，不过伸手招呼了一旁正在检查商品的店员，“喂，你过来付钱。花也换掉。”

    “好嘞，老板！”

    店员匆匆赶到了门口。而切罗特先生才注意到瑞莉身旁的科里恩。

    他怔了怔，放下报纸，把眼镜往上推。

    “……这不是科里恩·艾达先生吗？”他脸上溢满了兴奋的笑容，“哎呀，是什么风把您这样的先生吹到小店来了？”他起身离开座椅，“您想买什么？我带您看看！”

    瑞莉紧紧靠墙站着，生怕自己的鞋踩脏了服装店的地面，仿佛想把自己藏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她低着头把花交给了店员，然后静等付钱。

    科里恩则挥挥手：“我是陪这孩子过来的。”

    “这孩子……”

    切罗特先生藏在眼镜后的双眸闪过一丝光芒。他的目光立刻落到了旁边的瑞莉身上。但这个小女孩还是低着头一动不动。

    “我平时就看这孩子乖巧懂事，还在想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受到了您的熏陶。瑞莉一直给我这家铺子送花，我还没好好谢过她。科里恩先生，要不您带着她随便看一看？我这刚到了一些通码的童装，您为她随便选一件，我送她！”

    “送就不必了。我有钱。”他对切罗特说，“但您确实提出了一个好主意。”

    科里恩蹲在了瑞莉面前，认真地注视着她紧张的小脸。这回瑞莉躲不开他的视线了，身体贴墙也更紧了。

    “你想要新衣服吗？”

    一听见新衣服，瑞莉眼底闪过一丝雀跃的光芒，但立刻就掩盖住了。

    “……我……不能……”

    “你喜欢有很多装饰的衣服吗？”

    他算是明白了，就不能让瑞莉有犹豫的机会。只有推着她往前走，她才会勉强卸下自己的伪装，半推半就地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他牵着瑞莉的手往挂着童装的衣架走去。

    因为崴了脚，瑞莉走得非常慢。她的目光仿佛被吸铁石定在了那些衣服上。

    “好……好漂亮……”

    瑞莉发出小小的惊呼声。

    她身上穿着毫无装饰的粗布衣，连这里最脸颊的女童装都比不上。

    这个可怜的女孩紧紧攥着科里恩的手，仿佛在害怕松开手这一切就会幻梦般消散。

    “…………还是算了吧。”她忽然说。

    科里恩怔住了：“为什么？”

    “……这种裙子太漂亮了。”瑞莉把话说得非常慢，“不适合我……”

    这里的女童装大多是连衣裙。

    “漂亮才适合你啊。不过也有女孩喜欢更帅气一点的男装。”科里恩眨了眨眼，“要去看一看男装吗？”

    “不是……”她慢慢地摇了摇头，声音弱如蚊呐，“我喜欢裙子。”

    “那为什么不要？”

    “………………”

    她沉默了下来。科里恩耐心地等待回复。

    “因为……”她低声说，“爸爸会不高兴。”

    瑞莉终于提起了自己的父亲。他深吸一口气，认真地问道：“为什么？”

    “爸爸说了，忍受痛苦……拒绝欲望，才可以得到救赎。沉迷于喜欢的东西，死了后就要承受折磨。”她双手捏着自己的粗布衣服边缘，“所以，我要是穿好看的裙子，爸爸就会很生气。”

    这一刻科里恩突然想起了解剖台上面目全非的施瓦尔·瑞亚。

    档案上说那个男人从来不去教堂祷告。克莉丝汀又说施瓦尔是一名“以撒”教徒。

    苦修虽然也是天主教派的某些分支会强调的教义——

    但这和瑞莉提到的事应该有本质区别。

    以撒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但你的爸爸最近有回过家吗？”

    “……没。”瑞莉似乎是有些吃惊。也许是她不知道为何科里恩了解他父亲的事。

    “那就开始挑你喜欢的衣服吧。”

    科里恩微笑着。

    “他不在家，哪有机会指责你？”

    因为会指责他的那个男人已经躺在了警察局地下的太平间。

    听到这句话，瑞莉一时间瞪大眼睛，像是不太明白科里恩言语中的含义。但科里恩也同样不明白此刻瑞莉眼神中所蕴含的一切。

    仿佛是惊恐不安，但混杂着薄荷糖般的谨慎和水晶般的坚硬脆弱。

    “但是，衣服很贵。我付不起钱。”她轻声说。

    “这是我给你的礼物。女孩子总要有一件合身的衣服——”

    “好先生，谢谢……”

    瑞莉动摇的嗓音微微发颤。

    “谢谢，但是，能不能先告诉我……我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