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老法医
渐渐西沉的太阳在高楼大厦的背后挣扎着释放最后一丝光芒。天空被染成一片红橙相间的霞光。弗兰克林区却热闹非凡,海豚大剧院门口人如潮水。
马路上机动车呼啸而过,路灯一个接一个亮起。商店的招牌上霓虹灯在缓缓流淌,
十二月的寒气占据了压倒性地位。科里恩走在街边,轻轻呵出一口白气,然后摩挲着手掌取暖。
他的目的地当然不是海豚剧院。
从海豚剧院出发,沿着弗兰克林区的主干道一直往西走,就能到纽洛克市警察局。
德曼·安克生就住在两者之间的莱茵街。德曼是纽洛克市警察局的首席法医,也是科里恩从十二岁开始的老师。
科里恩大部分的医学知识以及手术技术都是在解剖尸体的过程中学习的。
在太阳完全落入地平线之前,科里恩到了目的地。由于靠近警局,这片社区的治安水平基本是全市最高,街边独栋房屋的风格则整齐划一。
房屋前是一人高的栅栏,围出了门前的一块草地。
从外面望进去,能看见有人弯着腰在翻土。科里恩停下脚步,轻轻敲了敲门,然后便安静地等待着回应。
“如果是报纸,放进外面的邮箱就好。”
“是我。”科里恩笑着说,“德曼老师,我来看您了。”
“噢?”
翻土的声音消失了。接着是脚步声。
下一刻,科里恩面前的栅栏门就被打开了。
门后的男人看上去五十多岁,和科里恩差不多高,上身穿着一件适宜活动的呢绒外套。他眉头微微皱着,但那似乎并非烦躁,而只是一种习惯性的神态。
“孩子,好久不见,你不是在忙加里弗尼大学的申请么?”
“早就搞定了,老师。而且离我上次来看您还没过一个月吧?这哪叫好久不见。”
科里恩走进了院子里。德曼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但眉头也稍微舒展了一些。
“那有结果了么?”
“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您这事呢。”科里恩停下脚步,笑着说道,“我下周就是加里弗尼的正式学生了。”
“好小伙!干得漂亮!”德曼拍了拍科里恩的肩膀。他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你迟早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医生的。”
“嘿……”科里恩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真是后生可畏啊。”德曼·安克生不无感慨地说,“我都老得要退休了,但你的前途才刚刚展现在你面前。”
说到这里,他语气变得额外严肃。
“别松懈了。”
“如果不是老师的教导,我不可能会有今天。”科里恩的回答信誓旦旦,“我保证未来绝对不会丢您的脸。”
“是吗?重要的不是丢我的脸——而是要像个强者一样掌控你自己的命运。”德曼反而不知可否。他嘴角含笑,“我不太会讲大道理。而且我猜像你一样的年轻人肯定也不乐意听我这种老人讲大道理。总之,好好努力吧。”
他亲切和蔼地拍向科里恩的肩膀。后者显得兴高采烈。
“您还一点都不老!”科里恩的声音愉快而轻盈,“不过,我也希望您能享受自己的退休生活!”
“谁知道呢……说不定我会去旅游?”
德曼随意地笑着说。
“坐上一艘豪华邮轮,到老大陆上看看风景——我老早就想这样干了。但我没法放下我手头的工作……还有你这孩子。”
说起豪华邮轮,“永恒钻石”不日就要抵达纽洛克的纽蓝河码头——科里恩立刻就想到了报纸上看到的那个消息。他和德曼自然轻快地闲聊,气氛愉快而融洽。听到科里恩描绘报纸上描写的“永恒钻石”轮船,德曼哈哈大笑。
这时,科里恩像是想起什么般不说话了。他低头拉开了随身背包的拉链,随后便从中取出了一个小木盒。
那是一个精致得令人赞叹的礼盒。
“请您收下这个礼物吧。它代表了我诚挚的感激。”
木盒表面镌刻着繁密的花纹。德曼的眼神恍惚了一瞬,右手拇指不自觉地压到了食指上面。他用左手从科里恩手中接过了木盒。
“谢了,孩子。”
“不现在打开么?”
德曼正准备郑重其事地收起礼盒,闻言愣住:“你希望我现在打开吗?”
“因为我很期待老师的反应。”
科里恩的回答很直率。他蹲在了院子里种着的植物边,仔细打量着寒风中茁壮成长的小树。而另一边,德曼却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鼻梁,才伸手打开了木盒。
盒子里躺着一块黄铜色的怀表。
金属怀表闪烁着铜光。表壳精心雕琢,花纹细致如蛛丝,是当之无愧的工艺品。表盘上的罗马数字故意做旧,透着时代的厚重感。表盘上隐约可见铭文:
D.A
“这礼物不便宜吧。”
“汉德勒表匠出品,质量有口皆碑。我很早就订了它。比起您在我身上花费的时间,这块怀表还算不了什么。看时间的东西哪有真正的时间宝贵呢?”
科里恩伸手轻轻碰了碰小树的叶子。
“这棵树……比我上次来长大了不少啊。我帮您翻翻土吧。”
德曼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个年近六十的男人忽地彻底放松了下来,脸上那纯粹的笑容也油然而生,仿佛想通了什么事。科里恩拿起了放在墙边的铲子,弯下腰,接着猛地把铲子插进土壤里。
“你长大得更快,孩子。”他忽然轻声说。
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只剩淡淡的红色余晖还挂在天边。科里恩没听清德曼的话,停下动作回头望向他:
“您刚刚说了什么吗?”
“我说我还是老了啊!”德曼大声说,接着苦笑,“比不过年轻人了。”
他走到房屋门口按下开关,院子里的灯便亮了起来。科里恩笑了笑,继续挥动铲子开始翻土。冬天的寒风吹起他的头发。
“我不是说了嘛,您一点都不老。您头发没白,还不到说这种话的时候啊。”
“没办法。看着你这样的年轻人,总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感慨。”
德曼从屋里拿出一把椅子,接着就坐了上去。
他过去有个妻子,但妻子出意外离世了,没留下子嗣,后来也没有再婚。但平日里邻居和警局同僚对他的评价都不错。他对科里恩尤其好。
大概是把对自己孩子的爱投射到了科里恩身上。
泥土飞溅,又被冷风裹挟着落下。时间悄无声息地溜走。
科里恩一边翻土,一边继续陪德曼闲聊。
“你知道么?布哈里那小子也真是会算计。他把朋友拉进了自己叔叔的作坊干活。那孩子连房租都……”
“等回信的时候我也很紧张。毕竟我只投了加里弗尼大学。什么?您说我该有多手准备?”
“但我真的很想去加里弗尼。毕竟那是您推荐我去的学校……”
大多数时候都可是科里恩在说。德曼一边看报纸一边听,偶尔会问几句。夜晚的纽洛克别有一番魅力,熙熙攘攘的嘈杂声隐约从街道上传来。
德曼放下报纸,看着挥洒汗水的科里恩,眼里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色彩。
“对了,老师。您最近有经手什么大案子么?”
“什么?”德曼怔了怔。
科里恩仿佛无意般地随口说:“我今天莫名其妙被联邦的探员给抓了……”
“被抓了?”
德曼眉头紧皱。
“我今天在家休息,没去警局。你好好给我讲讲发生了什么。”
“啊,老师您今天身体不舒服么?”科里恩放下铲子,扭头看向德曼。德曼摇了摇头,把报纸卷起来扔进旁边的架子。
“我只是休息一天。你先告诉我你遇到了什么。”
“好……”
按德曼的要求,科里恩开始老实地讲起自己的遭遇,但仍隐去了没和芬利奇说的事。德曼听得很认真,眉头却皱得越发深了。
他的双手交握在了一起。
“那个联邦探员……”听完全过程,德曼的嘴角轻微抽搐,“岂有此理。他把纽洛克当成什么地方了!我明天就和局长去谈一谈。”
“老师用不着置气,毕竟芬利奇探长也是为了抓捕犯人……”
“抓捕犯人怎么还能抓到你头上?罗伦律师什么话都没说吗?”
“我也不希望给父亲添麻烦啊。”科里恩摆了摆手,“老师您也别和局长说了。还是聊聊先前的话题吧:您最近没经手什么大案子吗?”
“嗯……你想知道和那个联邦罪犯有关的事?”
“毕竟我还被牵连了,总想知道一些。”
“法医室最近接手的尸体都是归得了档的,和那个联邦罪犯应该没什么关系。至于不需要解剖的案子——”德曼摇了摇头,“那不归我管就是了。”
“这样啊……”
科里恩目光闪烁,眼帘却随之下落。他眯着眼注视着草地上的土壤。有细小的虫子在草根的阴影里蠕动着爬行。
“不过,局长最近似乎很操心那些失踪案。”
“失踪案?”
“嗯。老实说纽洛克不算小地方了,每年不见几个人很正常。但这个月接连失踪了十几个人。苏拉局长为此忙得焦头烂额……怎么了?”
听到德曼轻飘飘的语气,科里恩有些不舒服。他揉了揉脖子。德曼察觉了他的反应。
但他却只是笑着掩饰道:“没什么,脖子有点酸。”
“你还年轻,别这么早就累坏身体了。”德曼关心道,“今天早些休息吧。”
“我没事的,老师。”
冷风刮过院子,灌木丛里的枝叶哗啦啦发出响声。灯光勾勒出德曼和科里恩的身影,在棕黄色的草地上投射出淡淡的阴影。德曼没有再说话了。科里恩扭过头望向天空。
今夜的云很厚,遮掩住了月光和群星。
入眼只有漫无边际的黑与暧昧的灰。
“你很快就要去加里弗尼了吧。”
“是。”
德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望着科里恩灯光下的侧脸。
“时间真是过得飞快啊……”他笑着说,“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德曼伸手在膝盖处比划了一下。
科里恩也笑了:“老师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啊。”
“现在你都快比我高了。”
“但您一直都是我的老师。”
“下次见到你就得是好几个月后了……”德曼轻声喟叹。
正在此时,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子外传来。紧接着院门就被咣咣咣地敲响。德曼·安克生立刻板起脸来。
但还没等科里恩问是谁,来者就喊了出来。
“德曼室长,警局有急务!”
“别喊了。我在!”德曼有些不耐烦。他起身离开椅子,走过去打开了院门。
门外的街道上站着一个年轻的警员。警员紧张地低着头,两只手并拢在裤腿,但还是和德曼身后科里恩对上了视线。
“哈利?”
“欸,科里恩先生——”
“你们认识么?”德曼愣了愣,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日出孤儿院的义工活动时认识的。”科里恩笑着说,“孩子们都很喜欢哈利。”
听见日出孤儿院这几个字,德曼眯了眯眼。
科里恩经常去孤儿院当义工。比如斯维特之家。但科里恩他还是最喜欢日出孤儿院。
很少有人知道他曾经就在日出孤儿院长大。
“这样啊,我知道了。真是的,就要退休了还得加班……”他挥挥手,对科里恩苦笑说,“那你就先回去吧。既然是必须我去的急务,想来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我和您一起去吧。”
科里恩拒绝了德曼的提议,提着包快步赶到了他身边。
“我好久没给您在解剖室帮过忙了。”
“新来的学徒——”
“他们肯定没我能干,老师。”科里恩拍拍自己的胸膛。
“好。”
德曼也笑了。
“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