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洛克市靠海。这座城市被纽蓝河从中一劈为二。早在几十年前，它就已经是罗德里亚最大的港口城市之一了。

    红教堂区。

    这片区域里多的是违规修建的建筑，小巷如蛛网一般密集。空气里混杂着霉味和煮烂蔬菜的发酵味。

    一处建了一半的废屋。

    “放心吧，恢复得挺好的。”

    “那我的左手是不是马上就能使上劲了？”

    科里恩用绷带末尾打了一个松紧适中的活结。周围蹲或站着其他几个孩子。绑着绷带的男孩眼神希冀地仰起头看向科里恩，期盼能得到他肯定的答复。

    “比卡，你不要这样急性子。”他轻敲了一下男孩的脑袋，“完全愈合还得要两三天，这么点时间，你就等不及了？”

    “可我得去工作，科里恩先生……”

    被称作比卡的孩子懦弱地嘟囔着。他坐在椅子上，声音却含糊不清。

    “最近纽洛克好像出了好几桩失踪案。你这种小孩子可别到处乱跑。”科里恩收拾着医疗箱，“而且你的爸爸不是在码头工作吗？他的薪水——”

    “比卡现在住我那！我可不能让他白住！”

    身材高大的少年靠墙站着，还朝比卡瞪大了眼睛。比卡低着头不说话。科里恩的动作却慢了下来。他皱了皱眉。

    “发生了什么？”

    “我……我不想和那个酒鬼一起住了！他根本……”

    “所以你就住到了他那？”

    比卡没说话。反而是墙边的少年板着脸点了点头。

    “你是叫……”

    “他叫汉夫，是咱在火车站认识的好哥们。”一个机灵的年轻男孩闪了出来，恰到好处地挡在了他们中间，“我的好先生，今天您能来给比卡看伤真是太好了！”

    “比卡是在哪里工作？”

    “这是给您的酬劳——”

    “布哈里，你知道我不收报酬。我现在在问你比卡是在哪工作？”

    布哈里拿着钱又放回了自己的口袋，眯眼嘿嘿笑了起来：“比卡也是咱的朋友。当然是我给他介绍的工作啦。您肯定也知道，我叔叔不是开了一家小厂子么，最近刚好缺人。比卡又缺钱，那肯定就，嘿嘿……但您放心！我叔叔是个好人。他开厂子肯定不亏待人！”

    “你……”科里恩皱着眉头，“你和你的哥们能不能干点好事？”

    “科里恩先生，你治人不收钱，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汉夫粗声粗气地哈了一声，“但你不能因为我不免费给人住我的房子，就说我干了坏事。我也是好人！”

    布哈里严肃地扭头看了过去：“喂，汉夫，你可不能这样和这位先生说话——”

    “抱歉，汉夫，是我没说不清楚。”科里恩拍了一下布哈里的后脑勺，“现在看上去不做好事的只有这位布哈里先生。”

    “您冤枉我啊！”

    “我今天心情好，你给我一遍待着去。”

    科里恩挥手赶开布哈里，然后从钱包里摸出了几枚大额硬币，交到了汉夫手里。汉夫右手紧紧握住了硬币，张开看了看份额，又合上了手。

    他困惑地抬头看向科里恩：“好先生，你……”

    “这些够不够比卡在你那住上一个星期了？”

    “很多。可以住一个月。”

    “那就好。”

    科里恩耸耸肩，重新回到了比卡旁边。他伸手提起自己的医疗箱。

    “接下来你就好好养伤吧，有问题就到马克街四四五号找我。”

    “谢、谢谢科里恩先生……”比卡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您的帮助……”

    “男子汉哭什么。我用不着报答。我只希望你以后能成为一个乐于助人的好小伙，而不是像布哈里这种人。”

    “好、好的！”他用力擦了擦眼睛。

    眼看着科里恩提着医疗箱就要离开，布哈里匆匆地跑到了科里恩前面。科里恩停下了脚步，皱着眉看向布哈里。

    “怎么了？”

    “您误会我了！今天您不替比卡付钱，我也会想办法帮忙的！”

    布哈里为自己大声辩解。被科里恩讨厌似乎很让他感情受伤。

    科里恩耸耸肩：“这话你应该对比卡说。还有别的吗？”

    布哈里沉默了。他犹豫了一会。科里恩则耐心等待。

    “我还真有。您先前不是说今天心情好么？”他试探着问道，“最近好多人都在说关于您的事呢……您是不是真的要离开纽洛克，去首都学当医生去了？”

    “我是要去大学。”科里恩笑了笑，“只是目的地不是首都。”

    “那您什么时候走？”

    面对好奇而不安的布哈里，科里恩拍了拍他的肩膀。

    “十四日走。”

    “那大家是不是就没法再看见您了？”

    科里恩笑出了声：“放心，我还会回来的啊。”

    ……

    红教堂区靠东的地方，一直是纽洛克市街上孩子们的聚集地。破旧违章的建筑编织出了错综复杂的蜘蛛网。科里恩提着医疗箱往巷子外走去。每一座建筑都各不相同，胡乱摆放在地上，活像孩子歪歪扭扭的连字。

    有人匆匆和科里恩擦肩而过。也有人向他挥手打招呼。

    科里恩则会对每个人都回以笑容。

    他穿着一身朴素的灰布外衣，头上是瘪瘪的圆帽，胸前的领带倒是系得笔直。

    科里恩过去是孤儿，后来被律师罗伦收养，又跟随警局的法医德曼学习医学知识。他常常感叹这样的人生际遇可谓少有。

    而现在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过去。

    天空灰蒙蒙的，厚厚云层挡住了冬日的阳光。

    地上被碎石压住的废报纸在冷风中簌簌抖动，墙角长着青绿色的苔藓，到处都是散乱的垃圾和污物。

    当科里恩走出这块街区时，一个女孩急匆匆地跑入他的视野。她大概十三四岁，小巧的鼻梁形状不像是传统的东海岸人，明亮的湛蓝眼眸一眼看不到底。

    “喂，当心！”科里恩大喊出声。

    她没注意脚下，猛地被拐角的高低坎绊得摔倒在了地上。

    他快步赶了过去。女孩在地上蜷缩起了身子。虽然隔着好几米的距离，但眼尖的科里恩也能看出她营养不良导致的恍惚模样。他蹲在女孩旁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孩子，听得见我说话吗？”

    女孩茫然地眨了眨眼，原本没有焦点的眼瞳重新汇聚。她畏缩地扭过头，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但紧接着就瞥见了科里恩手边的医疗箱。她不由得愣住了。

    “先生……你是‘好先生’么？我在找他……”

    “我是科里恩。你找的人是我吗？”

    她坐在地上，朝科里恩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找我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吗？这里的人找我几乎都是这个原因。”科里恩立刻低头打开医疗箱，“身上有哪里受伤吗？还是最近会头晕眼花？”

    “布是……不是！”她因为紧张而咬了舌头，“我叫瑞莉·瑞亚……是那边……那边有人倒下了……”

    科里恩的动作停下了。随后他重新关上医疗箱。

    “那带我过去吧。”

    “好！”瑞莉点了点头，“谢谢您，您是好先生！”

    “别这么叫我。喊我科里恩就好。”

    “不、不行。要尊重人………………所以要叫好先生。”

    瑞莉又瘦又小，纤细的手臂简直就像是灌木的枝干。她说话也很慢，反应比其他孩子要迟钝一些。科里恩跟在后面观察她，心中有了大致的判断。

    这孩子绝对有营养不良。

    没有得到好的照顾的孩子——这在纽洛克市很常见。

    他们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条连接两个街区的小巷。

    街上人来人往，火机驱动的小汽车在路上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往侧边小路走进胡乱生长的建筑中间，路人立竿见影地少了许多。十多步路程，便是那条小巷。

    小巷旁边是一座四层高的旅馆，投下的阴影把巷子完全覆盖住了。

    还没踏入巷子，一股有着强烈自我主张的气味就窜入了科里恩的鼻子里。他捂住口鼻，差一点就要吐了出来。反而是瑞莉一点反应都没有。

    瑞莉指了指前面：“那里。那个人前面。”

    科里恩扭头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回过头定睛望向小巷里。

    巷子里漆黑一片。地上却有红褐色的痕迹。那些痕迹最远蔓延到了科里恩脚边，凝固成了令人心里发怵的、带着纹理的某种褐黑色东西。这些好像是凝固的血。

    而小巷深处，隐约有一个蜷缩着的黑色人影。

    他伸手拍了拍瑞莉的肩膀，接着在这个小女孩面前蹲下。

    “干得不错，孩子。你救了人。我很感激你能叫我过来。”科里恩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块方糖，直接塞到了瑞莉手中，“这是给你的奖励。”

    “喔……谢谢！”

    “不用谢喔。做好事的孩子应该得到嘉奖。”

    “那，我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吗？”瑞莉怯生生地注视着科里恩。

    “没了，接下来就都交给我吧。”

    科里恩提起医疗箱转身就要走。他忽然又停下脚步，扭头朝瑞莉一笑：

    “你以后需要帮助也可以直接来找我。我住在马克街四四五号……”他忽然怔了怔，然后露出了歉意的表情，“但我五天后就得走了。对不起啊。不过我肯定还会回来的。”他笑着保证道。

    瑞莉懵懂地点了点头，手里就紧紧抓着糖。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没出声，直到科里恩走进箱子里，她才转身往外跑走了。可她跑出一段距离后又停了下来。

    她扭过头看向科里恩的方向。

    冷风吹在瑞莉身上。她纤细瘦小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似乎是期待科里恩出来，好把想说但没说的话和他说完。只是科里恩很久都没出来。于是瑞莉还是扭过头走了。

    可这次她走得比先前慢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