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行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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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沧山之下亮如白昼(4)

    对北之平来说,这场内像典仪恐怕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能够进入沧山的机会,也是他最后一个能够名正言顺离开慈幼院的机会了。

    如若年满二十还未觉醒内像力,便基本宣告了死刑。终其一生,也可能只是一名普通人了。或许北之平能够在地界成为受人爱戴的先生,或是医师,或是其他什么,但没有内像力,注定有许多地方无法踏足。他很不甘心,但对此却毫无办法。

    所以今天他穿上了最干净的一身白衣,戴上了被他珍藏十多年,来自刚记事时母亲交予的崇仙木雕刻的水滴形状的护身符。他在溪水边整整衣冠,挂上略显虚假的笑容。

    他已经参加了三届内像典仪。他看着好些个和自己同龄甚至比自己年纪更小的孤儿在典仪上觉醒了内像力,然后满怀憧憬的离开了狭小残破的慈幼院,再也没有回来过。每到那时,北之平就对那人充满了羡慕甚至是嫉妒。

    小满便是最近的一个例子。

    许多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将会成为慈幼院里的老大哥,在这里度过一辈子。但更多的时候,北之平心里依旧是有对外面世界的憧憬的。毕竟,他还很年轻,也和臣未明那样有过形形色色的梦想,也一度觉得慈幼院窄小且令人呼吸困难。可为什么就不愿离开呢?他从溪水倒影中凝视握在手里的崇仙木护身符。

    “走吧孩子。”那是他母亲的声音,“外面世界那么大,去看看吧,别再回来了。这里,这里已经不值得你回来了......”

    那时候的北之平只会哭,不停的哭,因母亲坚决的态度而哭,因母亲的自刎而哭,因没能从战场归来的父亲的空墓边又增添了一座新坟而哭,因成了孤儿进入慈幼院而哭。

    那时候,我没有离开。我留了下来,过的还算平静安逸。但现在,如果我选择离开,又会变得如何不同呢?

    他掬起一汪冰凉的溪水扑在脸上,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半晌后,北之平才从沉默少年的手上接过麻布擦了擦脸,再递还给他:“北暮啊。我想要去外面的世界走上一遭。这次内像典仪过后,先探望一下小满,那之后我就会出发。不管...是以一名内像师的身份还是一介凡夫俗子的身份。”

    北暮嗯了一声,一如往常的沉寂。

    北之平早就习惯,自顾自的说道:“如果我那时候是名内像师,旅行会简单写意许多。但如果是一介凡夫俗子——很大的可能性是后面这种情况吧——那我也会备齐所有的应备之物,往西面走,偷偷越过东临国境,去往青丘。”

    清澈的溪水倒映出他一副半哀伤半兴奋,稚气尚未完全褪去的脸庞。

    “我要在青丘的草原上抓雪巨兔,骑赤狐狸。然后往北,去北冥,和溟汐族做买卖,跑到终末海,攒上钱娶一位天廻族的姑娘。嘿嘿。”北之平挠挠脑袋,略显羞赧。

    “接着啊,来到九都,考取功名,封王拜侯。听说啊,那里唯才是举,可没有东临这样多的条条框框约束。等我在九都呆腻了,就带上妻子,去南渊。探一探挖掘了上千年的夸父一族的所在以及那个比沧山的高度还要深好几倍的南渊。”

    北之平卷起袖管,弯下腰开始洗手,嘴里依旧碎碎念着:“离开南渊后,我再往西去苍梧。参拜神树,探访一下乌之国,在苍梧安一个树窝,啥时候走累了就回去。休息完再度踏上旅程。下一站应当就是大荒了。大荒可是个危险的地方,山石嶙峋的,书中记载也不多,接着我想想,唔,南下是司幽,据说被难以跨越的石墙包围起来与世隔绝。我倒要进去看看司幽为何会被称作阴影国度。”

    “最后就是九州极西之地——巫咸。去巫之堂观摩巫女们跳巫舞向上天祈求的场景,一定很震撼吧!”

    “啊,外面的世界果然很大呀!”

    北暮默不作声,替大哥绞干麻布上的水分,又递了上去。

    北之平看向他,宽慰的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你也洗洗脸吧,洗完了,我们参加内像典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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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沧山地界有史以来经历过的最浩大的内像典仪之一了。历史上或许存在同等规模的典仪,但并不妨碍它成为近十年来最大的一次。

    几乎所有十二到二十岁的孩子和青少年都来到了中堂肆。由跟着顾盼的两位护卫统筹管理秩序。他们两人也是顾家的子嗣,只是运气不如顾盼,生为旁支,且内像力并不出色,但因为对家族的绝对忠诚,才获得了跟随顾盼的职位。他们甚至为此特意改了名字,一个叫顾左,一个叫顾右。

    顾左和顾右各带了二十名兵丁。每四名兵丁负责一条排成长龙的队伍,就这样在中堂肆前列起了八条长长的队伍。

    中堂肆前稍高的空地上,两名巫女正在对着火盆跳舞。这两名巫女据说是从巫咸千里迢迢而来,头发浸过猪油,乌黑亮丽的绑成一股及腰长辫。脸上抹了赭红粉,画出四道如獠牙形状的痕迹。身上只套了一件宽松的白红相间的绸衣,衣袖和腰䙓系着小巧的金色铃铛,随着舞动而响个不停。巫女裸露着雪白的颈脖和肩膀,只用绸衣敷衍了事的包裹住胸部及以下,仿佛在舞动过程中随时会滑落下来。

    北之平略有些出神的看着她们跳的奇异舞蹈,不禁咽了咽口水。好歹也是青春躁动的时期,一边在担心两名姑娘身上的衣服在大幅度舞动下滑落,一边又在暗暗兴奋着。他为自己后者的想法而羞愧。转过头时,看到北暮依旧面无表情的盯着那堆火盆,一只手牵着目瞪口呆的缙心。

    如果说最受这场巫舞震撼的人,非缙心莫属了。她从两名大姐姐跳舞的初期,眼睛就没离开过她们。往常但凡站的时间久一些,她早就拧巴起眉毛来了,而今天,北之平甚至都开始觉得腿有些许酸胀,她却丝毫不以为意。

    “让一让,让一让,哎哎哎,让我过一下嘛,有什么打紧。嘿!”中气十足的声音刚一响起,北之平就猜到肯定是臣未明来了。只见皮肤黝黑的少年从某个人腋下死命把脑袋钻出来,看着跳舞的女孩和跃动的火盆张大了嘴巴。

    往年臣未明可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当然,北之平也没有,虽然他对这两名巫女是否真的来自千里之外的巫咸抱持怀疑的态度。

    突然,一名巫女伸手拂过火盆,火盆里的火势轰然暴涨。接着,它缓慢脱离火盆,向着空中腾飞。慢慢演变成了一只火鸟。它如离弦之箭,直直窜入云霄,在半空中和云层相撞,撞出一个巨大的窟窿。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甚至有双手抱肩嘴里不停念叨着“帝俊在上”的。

    看来有不少人把这场表演当作了神迹。

    表演完毕后,巫女们让开了道,静静站立两侧。

    刚刚还陷入片刻沉寂的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喧哗,比起面对巫女精彩绝伦的表演时显得更加闹腾。

    因为顾盼在顾左顾右的护卫下捧着一卷竹简,来到了众人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