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儿子齐正则，齐若云对自己这个长孙极为看重，要求也颇为严厉。只因齐希声出生时，有人说过：

    “三代气运载承，皆系此子一身。”

    因此，齐希声八岁就到了钦天监修习。钦天监监正齐正则便是齐希声的父亲。本就楼台近水，凭着钦天监里的天材地宝，加之齐希声确实天赋异禀，境界提升飞快。更是因曾在一年中连破三境，名满天下，连皇帝都要亲自召见，称赞一句：后生可畏。

    而如今，龙门境的齐希声和这突然出现的旧袄少年打成一团，却只是血肉相搏。众人看着门前情形，纷纷迷惑不解。

    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龙脉吗，现在怎么变成了看这街头斗殴？

    许易安又是一拳落下，口中大声嘶喊，宣泄着心中那股愤懑：

    “枉我一直信你！你知道宋浩然他看着娘在自己眼前，被那个岑令孜折磨到死，却不知道其实就在前一天，自己还跟那凶手在一起钓鱼！”

    齐希声挨了第二拳，也再不客气。直接飞起一脚，将许易安踹倒在地。紧接着跟上几脚，边踢边说：

    “打架就打架，废什么话？我告诉你，凶手确实跟他在一起钓鱼，但是不只是我，你也是凶手！要不是因为你住在龙脉之上，有这么多破事儿？我告诉你，你也是凶手！”

    齐希声仿佛找到了发泄口一般，骑在许易安身上拳出如雨：“我能怎么办？要不他死要不我们全家都死！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是我告诉的岑令孜，没错！但我又没让岑令孜杀人，我只告诉他宋浩然是你朋友，可以做做文章！他杀人和我有他妈的什么关系？”

    许易安用胳膊护住头，之前断了的那条也被踹了两脚。少年忍着疼，瞅准时机屈膝一抬，直撞齐希声下身。怒到极致，此时的许易安也不管这拳脚是否上得了台面了。

    齐希声吃痛，弓起身子如同虾米，反被对手一脚蹬开。

    许易安再看身上，旧袄已经撕破了好几处，像个叫花子一样。

    旧袄少年看着在地上扭曲成一团的齐希声，又是一脚过去。结果齐希声扯住许易安的腿，用力一扯。许易安立刻丢了重心，又直直拍在在地上。

    二人没有任何招式，就是拳来腿往。只是看得众人如坠迷窟，齐希声明明早就登了龙门，杀许易安本应易如反掌。结果不知为何，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调动真气，只以拳脚相加。

    杜若在一旁看得心急，几次想拔剑去帮忙。可是二人扭在一起，她又担心贸然出剑会伤了许易安，只能在原地干跺脚。

    柳金风赞叹道：“敢直接揍一个龙门境的天才，就凭这，老弟你简直是太对我脾气了，更别提是揍一个没有朋友之义的家伙。给我往死里揍他，揍死了，我请你喝酒！”

    说罢手扶剑柄，对一旁蠢蠢欲动的金秦二人说道：“谁要插手，就是和我柳金风过不去。有谁不信，可以试试。”

    赵舞阳听罢，嗤之以鼻。

    在宋家屋顶上，藏着一男一女，此时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下面打架。

    那女人舔了舔嘴唇，说道：“范公子，这姓许的小家伙，是真够野的啊。”

    范玄没理她。

    打了足有一刻钟，齐希声鼻梁塌了，鼻子正往外流着血。那边许易安也不成人形，手指节处露出森森白骨，正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齐希声。

    齐正则沉声开口道：“希声，要么赶紧结束，要么跟我回家去！”

    齐希声应了声是，终于将体内龙门境的真气流转全身。转头抽出金坚的腰刀，面冷如无常，一步一步走向地上的许易安。

    杜若眼见那边齐希声持刀，马上就要走到许易安身边，情急之下拔剑出手。但齐希声离许易安仅咫尺距离，自己跑过去肯定来不及，便直接将若水剑掷了出去，嘴里大喊：“许易安接着！”

    陆慎言说过，许易安身体里毕竟有龙脉气机，肯定能挡上一下。到时候自己就能赶到身边，阻止齐希声。

    一道剑锋划出，齐希声闪身躲过。不偏不倚，正插在许易安手边。

    许易安本就有一臂有伤，只能单手扯出剑。刚才大家额头上又打破了，血流下来，遮得眼前有些模糊。刚刚耳朵里传来刀出鞘的声音，想着应是有人拿刀向自己来了。只能费力抬起胳膊，剑锋指向前方，颤颤巍巍的。

    齐希声继续往前走着，越走越快，几步后便急进如电，挥刀劈下。

    只一刹，便有兵刃入体的声音。众人凝神一看，若水剑剑锋带血，滴滴落在地上，如同雪地开出梅花。

    齐希声头垂在许易安肩上，手中的刀掉落在地。

    许易安大口喘着气，心怦怦直跳。想往外抽剑，却被齐希声肋骨卡住，抽不出来。

    齐希声被若水剑一剑捅穿了肺腑，此时已经气如游丝。许易安手里拿着剑，表情有些愕然。

    少年不明白。

    齐希声头垂在许易安肩头，在少年耳边低语：

    “帮你……报了仇，也帮你报……报了宋浩然的仇。毕竟，你救过我，”

    “你说过，我们是朋友。”

    许易安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齐希声甘愿用胸膛迎向自己的剑锋。

    张了张嘴，少年终究还是没有作声。

    齐希声是真的孤独，也是真的没有朋友。但此时的他，眼底期待的光芒在一点点消散，终于颓然坠地。

    胸前剑刃顺势而出，鲜血从伤口里喷出，很红，也很热。

    许易安前方没了支撑，也倒在地上。

    眼前一黑，许易安晕了过去。

    见到爱子命丧于此，齐正则悲愤不已，疾步上前捡起刀，就要朝许易安头上劈下。结果突然空气中凝结出极大威势，一瞬间，齐正则周围空气宛如凝固一般，那刀竟劈不下去半分。

    陆慎言已至身前，地上两个少年，此时一死一昏。陆圣人抱起许易安，又回到原地，轻轻将许易安放在杜若身边。

    齐若云沉声道：“你什么时候入了圣？”

    陆慎言答道：“入不入圣，对我要做的事没有分别，我只想守住。”

    齐若云大袖一挥，那份记起丝毫未减。曾经同为八境，便已感受过陆慎言的威压，若是动手，胜负仅在毫厘之间。更何况如今陆慎言已经入圣，自己更加没有胜算。

    尽管心中无奈，齐若云却仍想再试一试：“你非得和我为敌？这么多人，还有里面那已经出世的龙脉，你守得住？”

    陆慎言立如端方君子，朗声说道：“相信各位已经听明白了，钦天监的目的，不过是将大家聚在此地，为了龙脉而相互争夺，好坐收渔利。各位在来这儿之前，想必对此心中有数。既然我陆慎言在此，就不会让龙脉出世。在一天就守一天，在一刻，就守一刻。”

    已是圣人的陆慎言望向早已昏睡过去的许易安，略一拱手，“还望各位，不要为难于这个小子。”

    又逼视齐若云，“而且，我定会护他活着。”

    齐若云攥掌为拳，一身修为全数倾泻而出，汇聚成凌厉拳罡。然后这已为人祖父的老人，身形迅捷如同灵猫，以拳罡直奔陆慎言而去。

    陆慎言轻出一掌。

    拳掌相交，齐若云只觉自己撞上了一堵坚墙。而自己是使出的全力，此番一来，至少这条手臂是保不住了。

    结果甫一相接，那堵坚墙开始缓缓消融。自己的全力一拳，须臾间被化的劲力全无，如同打在了海棉之上。

    齐若云暗叹老天真是不帮忙啊。不然，此时各宗门必定会为了争夺许易安而大打出手，自己也能拖住同为八境的陆慎言。到那时，就能让自己儿子带着金坚和秦肃料理了那些江湖高手，齐希声则会带着许易安，走进院中汲取龙脉。

    自己处处都已料到，却没料到自己的孙子临时突然袒露了一切，也没料到系三代于一身的齐希声会一心求死，更没料到陆慎言竟然成了圣人。

    那一掌，将自己之前的踌躇满志，全部打散了。

    突然之间，许易安家门口那幅“寄与新年端安平”的字，骤然破碎，薄纸裂时声音脆如银瓶乍破。陆慎言的那缕神魄也一并受损，反噬自身，嘴里喷出一大口血来。

    众人望向院里，只见一只龙头已经越过院墙，一双血眼往这里看来，不怒自威。

    那半幅春联破碎后，结界上隐隐出现一条裂缝。一道澎湃气机自这裂缝处喷薄而出，直指院门外而去。

    院外众人纷纷不敢以肉身相抵，皆往后退去。

    陆慎言孤身上前，以圣人之力隔绝了此方天地。

    那道气机疾驰而至，站在院门前方的赵舞阳正站在正中。赵舞阳躲闪不及，左肩处挨到气机一蹭，立时便如受千斤之锤，将肩胛骨震得粉碎。云边见状，急忙带着两个徒弟遁入空中，在空中远远观望。忽然看见对面屋顶上有一个男子，面容华贵，全然不惧。等到气机涌至面前时，凭头冠上的一颗夜明珠，将这道气机尽数收入其中。

    范玄见云边正看着自己，微微一笑，待气机收完后，冲着云边挥了挥手，转身远遁而去。

    身后还跟着一名女子。

    院中陆慎言设立圣人天地之后，这小院子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各位七八境高手，无论以何种手段探查，都好像泥牛入海一般。

    没有厮杀声，没有龙吟声，也没有人声。

    过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院子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而门口仅剩的那半幅春联，只贴了十天，之前还红艳如同朝霞，可现在却像挂了半年一般，颜色灰槁。

    这条老蛟，在地下汲取了两千年的地气，方才死而重生。

    结果现在，院中地上，龙尸散落一地。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日月在心，知行一守。

    岳麓书院陆慎言，证道成圣后，不惜将自己的圣人之躯剑解，斩杀蛟龙，绞碎蛟龙气机。

    齐若云呆呆地看着遍地龙蜕，心下万分骇然。

    刘久昂望向夜空，喃喃自语：

    “陆圣人，我这辈子没服过谁。但你的这份气度，我是真服了。”

    除了范家众人，其余皆是长揖。

    无关良恶，只为他叫陆慎言。